她们研究了小半个时辰,说的口干舌燥,加上殿内暖意熏人,每个人都至少喝了小半壶温水。
惊羽特意找来了纸笔将讨论的结果都记录了下来,集思广益,再讨论讨论,配合着这不一定完全正确的棋盘,未必不能被这群小姑娘找出来一套六博戏的玩法来。
虽然也不知道到底同正儿八经的六博戏到底有什么区别,但是只要能玩的起来,对于她们来说就是足够了。
水喝多了,几乎每个人都去更衣了一轮,惊羽刚才从皇后那边过来的时候已经去过了,但是现在也顶不住了,只好意犹未尽的将纸笔交给邵桦箬,自己起身去了外面。
她正兴奋着呢,一碰到殿外让人呼吸都觉得冷的寒风,一下子便冻了了个激灵。
她气呼呼的想,都怪小蛮,非要把水放在离她那么近的位置上,她看到了就觉得渴,一觉得渴就想喝水,水一喝多就想更衣,这个天气好冷的说。
她几乎是小跑着去更了衣,然后才有闲心慢慢的往回走,心里还惦记着那未成规矩的玩法,想着赶紧回去同她们一起讨论。
但是目光稍微一转,余光仿佛逮住了什么,步子慢慢迟疑了。
今日寒冷,哪怕是出来透气的宾客或者孩子也不会在外面呆太久,大多是出来稍微透透气就会快速的进到温暖的殿内。
便是刚才她从母后那边出来,也是稍微吸了两口寒风走了两步便赶紧跑到后殿了。
但是刚才余光一瞥,她仿佛看到有个小孩蹲在一颗光秃秃的桃树底下,再定睛一看,他看着至少在这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他的肩膀上居然覆有一层不薄的积雪。
今日中午雪就已经停了,现在身上能有积雪,只能是风将树梢上的雪给带了下来,这种人稍微抖一抖就能消去的浮雪居然能在人身上积起来,足以证明他在这里待了很久。
恭房本就比较偏僻,惊羽刚出来走了不远,此处仍然是听不到什么人声的。
他又坐在背光的地方,若不是惊羽眼尖,怕也是看不见的。
惊羽从小蛮手上接过灯笼,往那个方向照了照,确定自己没看错,不是个掉落的红灯笼,正儿八经的是个人。
今日蓬莱殿中孩童不少,这个距离看不清脸,但是惊羽看他身上服饰便知道他不是皇室中的孩子,那便应该是今日来参宴的朝臣的家眷。
她好歹是大秦的公主,人家来宫里做客,却孤孤单单可可怜怜的坐在这里,惊羽突然责任感上心,觉得自己得去把他带到屋内去。
她就在外面待了一小会儿,哪怕她身体这么好都觉得太冷了,他在这里坐这么久,她看了一会儿还是一动不动的,怕不是冻僵了起不来吧,她可听皇叔说过在汉州真的有人在冬天是活生生的冻死了的。
想到这里,惊羽赶紧加快了步伐往他那边走,生怕一个赶不及就让他冻死在那里了。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惊讶加快了步伐走过去,身后的小蛮和陵云也看见了那个人,跟在惊羽后面一起过去了。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人是蹲在地上的,头埋在双膝之间,眼睛一直在盯着地上看。
惊羽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回应,他仿佛根本没听见她说话一样。
惊羽心里一个咯噔,心想这人不会真的冻死了吧,一个伸手就去摸他的脸。
好在手下的皮肤虽然带着寒冷,但是能感觉到皮肤底下那一层温热,看样子还活着。
惊羽这才松了口气,而且这个时候那蹲着的人也终于因为惊羽的动作而抬头看了一眼。
两人一站一蹲,地上蹲着的人向上抬着头,惊羽这才借着灯笼的光看清眼前的人。
原来是个小男孩啊,看着同她差不多大的样子,但是这个眼神,怎么如此的……空洞。
初初看清楚那男孩的眼神的时候,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惊羽都觉得心跳突然停滞了一下。
那个男孩长的十分精致的小脸,眉眼口鼻仿佛都是上天恩赐般,充满着得天独厚的精雕细琢。
本该是最为吸引人眼球的长相,就像惊风惊羽一样,从小到大都有无数的人因为他们颇具欺骗性的长相而对他们格外喜爱。
但是面前这个男孩,虽然有着如此得天独厚的长相,但是人看他的第一眼却只能看到他的眼神。
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神放在这张小脸上,仿佛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令人恐惧。
惊羽被那般空洞的眼神惊吓的心跳都停滞了一下。
从小到大长到七岁上,惊羽从来没有见过谁有这般的眼神,是那种他看着你,但是仿佛又没有看到你的这种恐怖。
那男孩抬起头来看了惊羽一眼,看她又没有其他的动作了,于是又重新将头垂到膝间,眼睛盯着地面看。
惊羽回过神来,下意识的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去,只见地上白茫茫一片,连个另外的颜色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盯着这么长时间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不过惊羽也从来不是容易被吓到的人,连皇帝都敢提条件的人怎么可能是胆子小的人,缓过神来的时候就重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
她直接在那个男孩旁边也蹲了下来,睁着大眼睛陪他一起盯着路面,势要研究出来这人到底在看什么。
刚才她急匆匆的跑过来主要是怕这人冻死在了皇宫里,他定然是来参宴大臣的家眷,若是让他们的孩子冻死在了皇宫里,有损皇室形象。
这个时候确定他还没有冻死,惊羽也不怎么着急了,反倒是对这么个人生出了不少好奇。
大冬天的不在暖和的屋里面待着,跑到外面来吹冷风不说,还一直莫名其妙的盯着地面看,难道这里真的有什么奇妙的地方。
这蓬莱殿她一年好说歹说都要来几十次,前后三殿惊羽敢说没有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这人这么一直盯着地面找什么东西的样子,引起了她强烈的好奇心。
小蛮和陵云刚才追着惊羽过来,见着惊羽连叫了两声地上那人都没有反应,再眨眼的时候就看到惊羽跟着人一起蹲到了地上,并且半晌都没有动静。
陵云向来都是没什么主动性的,惊羽不说话,又没有什么危险,他就没说话,就是站在不远处一直观察着惊羽这边的情况。
至于小蛮,她也跟了惊羽有几年了,对惊羽的脾气还是知道点的,所以一开始也没有出声去打扰惊羽。
但是她到底只是个宫人,担心惊羽,加上她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没有陵云抗寒,在这寒冬的夜晚里站上这么两炷香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所以就上前去小声提醒了一下:“公主,室外寒冷,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惊羽虽然也陪着那个男孩一动不动的盯了地面好半晌,但是到底是个正常人,没有完全无视外界声音的能力。
小蛮一喊她就反应过来了,稍微动一动就觉得自己不仅身上也冻的有些僵,连腿都蹲麻了。
于是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着急起来,主要也是实在起不来,终于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你一直在看什么?”
或许是因为惊羽不声不响的蹲在旁边陪了他看了半晌的雪地,旁边的人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连理都不理她,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在找两片一样的雪花。”
是孩童独有的声音,音色甚至跟惊羽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话出口并不流畅,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表达,挣扎了许久才组织出这么一句流畅的话。
惊羽听到他的话立刻睁大了眼睛,又把眼睛趴到雪地上一通寻找。
可惜虽然此地偏僻,宫人们并未因为此日的宫宴将积雪全部清扫,面前仍然有她脚踝那么高的积雪,但是积雪都是一层层的,跟天上下下来的时候一片片的雪花完全不同。
她盯了半天,别说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了,连一整片单独的雪花都找不出来。
盯着发白的雪地大半天,惊羽的眼睛已经隐隐作痛,加上努力半天也找不到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惊羽揉了揉眼睛宣告计划失败,顺便不容置疑的牵着手将旁边的人给一把拉了起来。
她和惊风都是天生大力,加上自幼习武,拉起一个同她差不多大的瘦弱的孩童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孩子被她拉了起来,寻常人突然被这样一番动作不管怎么样第一反应定然是十分惊讶的,但是他仿佛没有什么反应。
那双眼睛还是带着不同寻常的空洞,因为被惊羽禁锢着所以不能继续蹲下去,便只将目光放下,试图继续寻找雪花。
惊羽看他这样子,小大人儿一般苦口婆心的跟他说:“你不能再在这里待着了,你身上好冰,我们要赶紧回去了,不然母后会派人来找。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叫人去通知你父母来接你回去。”
她非常真诚的说了一大堆,但是看他眼神仍然没有从地上抬起来的样子惊羽就知道他肯定是没有听进去的。
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但是惊羽作为东道主,皇宫宴会必然是至少要保证宾客的安全的,责任感加身的惊羽于是迅速做出决定,将这人先给带回去再说。
刚才拉他的手将他牵起来的时候,惊羽就觉得这人的手冰凉冰凉的,同地上那些雪的温度仿佛没有什么两样,再在外面待下去,要是真的冻死了怎么办。
想着想着,惊羽放开他的手,在他立刻就要重新蹲下去的那短短的时间迅速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氅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并且重新拉住了他的手,又施了一把力,成功的阻止了他又蹲下去。
他穿的十分单薄,只有红色的小袄,像是从室内突然出来的一样,身上连大衣或者氅衣都没有披,看着瘦瘦小小的。
不过倒是很高,刚才一直蹲着没注意,现在两人都站起来了惊羽发现他居然比她还要高一点点。
小蛮在旁边看着惊羽将自己的氅衣脱给了那个小男孩急的不行,急忙就要将自己穿的外衣脱下来给她穿。
便是陵云脸上也露出了不愉的神色,仿佛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出声。
所以惊羽只用吩咐小蛮:“不用麻烦了,我们赶紧回去,一小节路没那么冷。”说着就赶紧牵着身边的人往回走。
她坚持如此,小蛮也没有办法,赶忙上前快速帮着那小少爷将衣领上的系带系好,省的氅衣滑下。
刚开始的时候惊羽能感觉到真的是她硬拽着他走,他仿佛全身都是抗拒,但是力气不敌惊羽,没有办法只能被牵着走。
后来就好了很多,虽然他仍然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是好歹能自己走两步了,不用惊羽全程拽着他。
因为得用力拽着他走,惊羽大冷的天没了大氅还走出了一身的汗,到底是个同龄孩子,她扯着走了一路也没有那么轻松。
快到地方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碰上了母后派出来找人的人:汉女领着一队宫人还有侍卫正在边搜寻着什么边往这边走呢。
汉女在皇后身边伺候多年,又是昭和宫的女官,面色一向比较严肃,同温柔的芳洲不同。
由于经常干的是无理取闹的事儿,导致惊羽一见到神情严肃的汉女,有时候便是有理也短了三分。
所以此时远远的看着汉女带着队伍找人,惊羽便觉得心头一颤,后来又想到今日自己又没有惹祸反而是做了件好事,母后怎么都不会罚她的,心中瞬间就有了底气。
于是惊羽立刻挂上了笑容,拉着人,准备上前跟汉女炫耀讨赏。
毕竟今日她为了人不冻死在皇宫里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大冬天的额头上都走出汗来了。
结果等她带着人一上前,还没来得及炫耀自己今日的壮举呢,就见汉女匆匆的给她行了个礼,话都没跟她多说一句,就立刻对着她身边的男孩说:“小公子,国公夫人都急疯了,臣这就带您回去。”
惊羽这才看清汉女身边还有些不认识的人,穿着并不是宫人的服饰,应该是来参宴的大人们从宫外带进来的仆从。
一脸焦急的扑向她身边的人:“二少爷你怎么偷偷跑出去了,夫人都要急死了,请了皇后娘娘帮忙找人,您这是去了哪里啊,身上怎么这么凉。”
面对众人的所有话他都没有回应,仍然是那副仿佛听不见的样子。
说实话,若不是刚才惊羽亲耳听见了他回应了她一句要找两片不一样的雪花的话,就他这一路上的各种表现,真的要让人觉得这人不是聋子就是哑巴。
他不回应,那些仆从也没有什么意外,应该是早就习惯了。
汉女一直在皇后身边伺候,消息灵通,也知道他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并不意外他此刻的表现。
汉女要将他带回去找国公夫人,惊羽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但是能被称为国公夫人的大秦就只有那么四姓之人,范围是放在那里的。
刚才那个十分焦急急忙上前的仆妇要来拉他的手,才发现惊羽一直牵着他。
虽然仆妇之前并没有见过惊羽,但是刚才汉女行礼的时候她也跟着行礼了,宫中这般年纪的公主只有一个,身份昭然若揭。
看样子今日是公主将自家少爷给带了回来,仆妇赶紧道谢:“多谢公主今日施以援手,老仆感激不尽。”
惊羽聪慧,尽管现在有些混乱,但是也能推断出来大致情况,应该是他偷偷的从宴席上跑了出来让家中大人担心了。
他这般年纪应该不能在前殿参宴,惊羽刚开始同皇后在一处参宴,后来又去了专门给孩童们安排的后殿,两处都没有看到过他。
若不是他在殿内待的位置不容易看见,就说明他一开始就跑了出去,只是大人们这才发现而已,不然也不能耽误这么长时间才出来找。
“不过小事,勿要挂心。”说着就放下了一直牵着男孩的手,让那仆妇将他带回去。
国公夫人肯定是同母后在一处赴宴的,她不想回母后那儿去,打算在这里分开之后自己继续去后殿找安乐她们研究六博棋。
一路都没有反应低头看着路面的人在她放下手的那一刻居然抬头看了看她。
惊羽正撞上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空洞,什么情绪都传达不出来,整个人仿佛像是一具只会动的人偶,毫无生机活力,只是被大红色的氅衣衬出了点颜色来。
好在一路同行,惊羽如今也习惯了些他的眼神,知道他能听到她说话,便说:“你快回去找家人吧,我要走了。”
说着倒也没有迟疑,怕汉女反应过来趁机把她也逮走,带着小蛮和陵云赶紧回后殿去了。
汉女看着惊羽快速离开的身影,也猜出来大概是她在哪里不小心碰到国公家的小公子,趁机给带了回来。
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过程,但是今日惊羽不仅没有闯祸,反而是做了件好事。
见她是往后殿方向去的,汉女也放了点心,带着队伍往皇后那里去了。
仆妇自然而然的牵住了他们少爷的手,那仆妇是自小伺候他的,他倒是也没有抗拒,她来牵他,他就跟着她走了,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仆妇知道他的情况,也不意外,只想牵着他赶紧回去。
只是刚才又惊又怕,生怕少爷出什么事情,又怕他在皇宫中冲撞了什么贵人,乍见了他安全的回来,心放下来了也没有怎么检查他身上。
现在冷静下来才发现他身上披着的氅衣是大红色,今日进宫来的时候她明明给他穿的是一件银灰色的氅衣,定睛一看材料样式也不太对,看样式像是宫中之物,不是国公府的东西。
她就问他:“少爷,您这身上的氅衣是从何处得来的啊?”
他性情有缺,他们这些身边的人便得多多警醒。
本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不理会她的话,没想到这次听到问话居然抬头回答:“她的。”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旁边的汉女听到他们的谈话,便解释道:“这是公主的氅衣,小公子穿的单薄,公主应该是将氅衣给了小公子穿。”
仆妇有些诚惶诚恐:“这怎么好,公主万金之躯,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办。”说着就要将男孩身上的氅衣脱下来。
谁料本来虽然不通人事但十分乖觉的人这次却十分固执,死死的拉着衣领,不让仆妇去解衣服,眼神虽然仍然空洞,却带上了点执拗。
汉女见状,阻止了仆妇的动作:“公主心善,定然是不忍小公子挨冻的,公主应该已经回到后殿了,便让小少爷继续穿着吧,眼下还是尽快回去,娘娘和国公夫人应该都等急了。”
小少爷固执起来哪怕是国公和夫人都是没有办法的,更何况她一个仆妇。
再加上汉女的话,仆妇终于是停了手上的动作,连声应是,牵着男孩继续往前走了。
死死将双手护在衣领上的人见仆妇放弃了动作也没有松下警惕,哪怕一只手被仆妇牵住,另外一只手也仍然是紧紧的护在衣领上,生怕人家动他的东西。
汉女余光瞥到此种行径,心里不由得稍微叹了一声:凌国公府为四国公之首,朝中声望颇重,又重权在握,只是没想到这尊贵的嫡出次子,居然生来便心智有缺。
汉女将人带走了,惊羽也没有多想,只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日行一善,维护了皇室的威严,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