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样的氛围中迷失了时间的概念,直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冷气,四周的寒冷空气仿佛都被吸引,一股脑地钻进了我的肺部,带来一丝清凉。
老爸这时候也跑了进来,手中高举着我突发奇想时提及想吃的草莓塔。奶油被挤成超级加长的冰淇淋模样,叠起的层层褶皱让我想到黄土塬风蚀的层层沟壑,又想到奶奶苍老的脸颊,一道,两道……好多,千沟万壑。
目前为止我的人生或许只有两道沟壑,一道来自奶奶,一道来自程澈,此刻第三道沟壑已经悄然开始刻蚀。
我揪下最中间最大的草莓,咬下一口,草莓独有的香甜顷刻环绕口腔,汁水顺着指尖流淌而下。
明明草莓是甜的,那一刻我却只感觉喉咙一阵发紧,有什么就要砸落到地上了。
父母离开医院时,渐行渐远的身影在每一次回首间拉长了离别的酸楚。我驻足原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们已不复青春的模样,原来岁月的痕迹早已悄然爬上他们的脸庞。
自责涌上心头,曾几何时,我只顾自己奔跑,未曾停下脚步回望他们。
我飞奔上前,紧紧抱住他们。那一刻,全身的血液仿佛从冰冷中迅速回暖,直至恢复正常的温度。
下面这些话,他们常对我耳提面命,自己却鲜少践行:“爸爸妈妈,以后无论工作多忙,都要记得按时吃饭。事情再多,也别熬夜通宵。出门务必注意安全,晴天雨天包里都要备着伞。生病了千万不能硬撑,一定要及时就医,遵医嘱服药,多喝水,多休息。”
这个拥抱异常炽热,以至于我难以准确形容环绕在我耳边的声音中蕴含的是何种复杂的情感。我只是渐渐领悟到,或许唯有在父母面前,我才能毫不费力地绽放出真心的笑容。
“还有呀,你们别总牵挂我,请相信我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你们应该自私点,多为自己着想。”
头顶传来两声沉闷的应答,我如同儿时无数次那样,将头埋进他们的怀抱,仿佛这样能让时光倒流回那段温馨时光。
时间果然是这个宇宙中最残忍的存在,它像是一位无情的画家,用它那冷酷的画笔在记忆的画布上不断涂抹,将那些曾经鲜活的色彩逐渐覆盖,让它们在岁月的冲刷下一点点地失去光泽,最终被遗忘的阴影所吞没。
但有些记忆却与众不同,它们在脑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是日日夜夜的思念,是梦回时分的牵挂,深深植根于心底。任凭时光如何肆虐,也无法将其抹去。它们依然鲜明,依然温暖,依然让我们在忙碌和喧嚣之外,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和温柔。
在父母最终离去的时刻,我遵照指示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随后在一位医生的引领下来到了活动室里。
原以为这里会是一片单调的白色海洋,然而踏入室内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却与预想中大相径庭。
我发现活动室的设计竟与我的房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采用了柔和而温馨的色彩搭配。米白色与浅黄色的巧妙融合,不仅让空间显得明亮开阔,更增添了几分家的温馨感。环顾四周,室内布置简约而不失雅致,没有繁复的装饰与刺眼的色彩,却营造出一种宁静而舒适的氛围。
我幻想着新人报道会引来各式各样充满怜悯、厌弃,亦或是好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然而,直到我走到桌子前坐下,也并未发现有几人真正注视着我。
现实的巨大落差让我顿感无力,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我索性将头埋在臂弯之中,目光在旁人对弈的棋盘与桌面和地板瓷砖间的空隙游离,心中那份被某人悄然牵走的思绪,让我难以真正沉浸于眼前的景象。
但我还是有所收获的。比如,我了解到人在无聊时,时间仿佛也会减速;同时,我也意识到精神病患者的智商并不低。
之后,三位护士指示我们排队去洗手。我今天才来,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队伍的最末端。盥洗间异常宽敞,目测大约有四个教室那么大。洗完手并重新排队出来后,我们又回到了病区入口。我记得,不远处就有一个餐厅。
餐厅设有五个窗口,每个窗口前都井然有序地排着十二人长队。这样的场景,让我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学校的食堂。
轮到我时,打饭区已空无几人,尽管打饭阿姨手法稳健,但我还是想坦诚地说,这里的饭菜比我们学校食堂难吃多了。
我开始怀念我们学校的四个食堂楼,与我同届的同学在今年还没吃过剩下三个楼,我可确确实实地在这三年吃过来了。
令我颇为意外的是,康复治疗竟然还包括了观看新闻联播这一环节。我们一行六十人,洗漱完后浩浩荡荡地被引领至一间装备有巨型显示屏的房间,其布局颇有几分学校报告厅的韵味,只是在装修上略显简陋。
作为这项新活动的第一天参与者,我尚能保持一定的兴趣观看。然而,一个不期而遇的小插曲却悄然打乱了这份兴致——我身旁的一位大哥身上散发出的浓郁体味,让我不免有些尴尬。为了不显失礼,我只能强忍不适,选择屏住呼吸,同时让心灵驰骋于美食的幻想之中,试图用那份虚拟的味蕾享受来掩盖现实中的不适。
三十分钟,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仿佛成了一种煎熬。身旁大哥不经意间的抖抖腿、挠挠头,都在这漫长的等待中被无限放大,让我感到更加焦躁烦闷。我想起在学校和程澈还有陈仰清做同桌的日子了,起码那个时候空气是清新的。
晚上护士们准时发放药物,随后耐心地站在一旁,监督我们一一服下,确保安全。此刻,时针已悄然指向九点半。待所有人完成服药后,我们被有序地引领至各自的病房。我原本满心期待着能回到房间,看看我的吊兰是否安好,但护士却告知我,作为新入院的患者,我需要住进一个特殊的病房,一个听起来颇为特别,实则有着“兴奋室”这一更为直接称呼的地方。踏入病房的那一刻,我才深刻理解了它背后所承载的意义。
房间内安装了四个摄像头,它们如同四只眼睛,无时不刻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门窗的设计异常坚固,几乎将所有的外界光线拒之门外,使得整个房间显得更加幽闭。病床及其旁边的椅子上,配备了多个束缚带与绑扎拉手,这些设施的存在,无声地宣告了这里对于患者安全的极度重视与管控,同时也透露出一种无奈——在这里,或许再也无法摆脱束缚,更难以逃离那潜在的精神困境。
我暗自猜测,这或许是医院为了评估我的情绪状态而设下的一场测试。他们想要看看,在面对这样的环境时,我是会失控地大喊大叫、放纵情绪,还是能够保持内心的平静与理智。如果我的反应属于前者,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我恐怕将不得不继续留在这个被称为“兴奋室”的病房里。而若我能展现出足够的冷静与自控力,或许在第二天,我就能收到更换病房的好消息。
我不是傻子,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有着清晰的认识,而且那盆呆在505吊兰更是我心中不可割舍的牵挂。于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我安静地躺在约束床上,同时礼貌地向那位照顾我的护士姐姐表达了谢意与告别。
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躺在病床上转身,望向那扇被封死的窗户,猜测那被囚禁的光影之外,应该圈住了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