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说完,张松溪再次打断了她。
他的嗓音沙哑而颤抖,好像是受到了某种情绪冲击一样。但话语中的情绪却是笃定的,恳切的。
张松溪说:“是我。”他顿了顿,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抚上她的脸:“是我送的。你还记得吗?我们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下了很大的雨,然后你差点死了……没想到后面我们还能在见面。我……我心悦你,所以给你写了第一封信。”
说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最容易被戳穿的谎言了。就算白鹤鸣不问武当的人,问峨眉的人,也应该有人知道这封信是他三哥,而不是他张松溪写的。但做了如此拙劣的事情,就像当初在信底下留下自己的名字一样,他的心情反而很平静。
张松溪的胸口那持续了半个月的,让他难受到彻夜难眠的那股痒意终于消失了。看着白鹤鸣眼神由震惊转为激动和喜悦的时候,他的内心感受到了满足。他大着胆子,额头与她的额头相贴,喃喃道:“你想起来了吗?”
谎言,都是假的。
白鹤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其实也没有。”她顿了顿,直白地问道:“所以我们是什么关系?是情人吗?”
她的坦率在张松溪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过他没想到白鹤鸣会选择“情人”,而不是夫妻这种更加正统的关系。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情人”这个词又确实很符合他们的情况。他嫉妒地想道:“是不是因为是我,所以就是情人?如果换了三哥,她肯定就觉得我们是夫妻了。”[1]
出于某种愤恨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他扣着白鹤鸣的后颈,微微压下力度,迅速地吻了她一下。尔后简短地回答道:“……是。”
白鹤鸣刚刚吃过蜜饯,嘴唇尝起来甜丝丝的。
张松溪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回味一下这个味道,却见白鹤鸣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然后打开其中的一个纸袋。他记得,这是上午在逛集市的时候,她买的芝麻饴糖。尔后,她就像小动物一样,叼起一块饴糖,抬眼看着他。
该说不该说,他对这类“诱惑”的感知其实很敏锐。
白鹤鸣看着张松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满意地笑了。
她猜的没错!他们果然是情侣!
白鹤鸣轻轻咬着饴糖,把那块长方形饴糖的另一端怼到张松溪嘴唇边,眨巴眨巴眼看着他。她知道张松溪不喜欢吃甜食。对这种甜滋滋的东西,他向来是推脱的。但她现在就想看他吃一口。
张松溪犹疑地咬住另一端。他咬了很小一口,过分浓郁的甜味就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让他皱起了眉头。白鹤鸣用舌头在另一端顶着,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把整块糖都含在嘴里了。饴糖融化成讨厌的粘稠液体,黏在他的口腔四壁和牙齿上,然后被白鹤鸣满意地搜刮走。
他开始喘不过气来。
但谎言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即便是聪明如张松溪,也不知道如何应对白鹤鸣时而浮现的记忆碎片。她会问一些二哥没有告诉自己,三哥也没有在信里写的事情。每当这时候他一边战战兢兢,绞尽脑汁地想象二哥和三哥会怎么做,一边心里又会浮出一丝内疚来。
若是有一天,鹤鸣发现了一切都是假的,那她还会爱着自己吗?
张松溪抬起眼,看着那双杏眼正在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目光近乎渴求。他停下动作,只是单纯抱了她,过了许久才问:“阿鹤……你爱我吗?”白鹤鸣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动不动了。她想笑张松溪的问题,但笑声又都被张松溪给堵回到喉咙里了。所以她只好说:“当然。不然我们两现在在干什么?”张松溪道:“你这么说那就是不爱我咯?”
他虽然是故意激她,心里又惴惴不安,生怕白鹤鸣真的就这么说了。哪怕是玩笑,他也有些承受不了。
好在白鹤鸣心不狠,没有借此拿捏他。她道:“我爱你。”
张松溪觉得自己心底好像有一个大洞,永远在不知餍足地渴求着她的爱。他又问道:“如果我们没有那样的故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如果我没有给你写信,没有救过小时候的你,没有和你一起去汉口,也没有和你在大都,你还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还真让白鹤鸣感到了为难。她稍一迟钝,便感到了张松溪的动作。她晓得这人没什么安全感,又被师门问题所困,但她不知道这两个事情实际上是一件事。
她摸了摸张松溪的头,为难道:“没有那么多事情……要是之前的事情都不存在了,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虽然之前也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但白鹤鸣觉得人的记忆也不是完全可靠的。这么多年的事情张松溪能记得大概已经不错了,而且如果不是第一当事人,他不可能了解得这么多,这么详细。然而她总是记错张松溪的岁数,记错他的饮食习惯,梦里还总是梦到不认识的人……她和张松溪说过这些梦,说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做,但对方说他也不知道。
只听张松溪生硬地答道:“你就当……就当我们现在才认识。”
白鹤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她看到张松溪面色并不好看,还在强装镇定后,心又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俯下身来,拥抱着他的战栗。
张松溪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檀木味道,总让她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学校图书馆里,无数的旧书本环绕着她,温和、无害、催眠。在温柔的黄昏下,她也变得柔软起来,在他的耳边低语道:“做情人的话,你的表现也……勉勉强强合格了。”
这算不得什么高的评价,张松溪却觉得自己从某个虚幻的噩梦中暂时挣脱出来了。他断断续续地喊着阿鹤,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走上了歧途,纵然一时从噩梦中醒来,也再也无法回到正轨上。
那个收皮毛的人当时对父亲说的话是对的,他是个坏孩子。现在他长大了,成为了一个坏人。
一旦尝试过独占的滋味,他就再也不想分享了。
临到终了,那双湿漉漉的黑色眼睛看着他,忽然喊他:“张松溪?”
她直接叫他的名字,应当是想起来了。
张松溪闭上双眼。日暮西沉,他的黄粱一梦却要醒了。算来算去算到现在,他已是误入歧途,满盘皆输。
只听白鹤鸣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她狠狠捏了把张松溪的脸,恨铁不成钢地感慨道:“张四侠啊张四侠!”
即便在如此绝望的时刻,张松溪发觉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出来了。他的手覆上那只正在泄愤一样揉着自己脸的手,轻声道:“被我骗啦!”
白鹤鸣哼了一声,他又继续道:“但之前说喜欢你,不是骗人的。”
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