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冷汗从阿龙迦的背上流下。
鬼魅般出现的女孩走近几步,呼吸可闻。有些太近了,近得阿龙迦都能看清她睫毛上的银粉,脸颊上那一缕晶莹的红。
阿龙迦不动声色地打量,制式的“歌舞团”白纱裙,光亮如缎子的黑发,两痕青翠的眉,脸颊仿佛透明,黑瞳子清澈如水,女孩似乎和歌舞团中的其他人别无两样。
可这一切和谐仅仅留在视觉中。他曾平涉沙场十数年,血战磨砺出了他某种锋锐如刀的直觉,一种近乎动物样的本能,让他在敌人附近本能地警惕,这种直觉曾不止一次在伏击之中救过他的性命。
他曾杀死畸变如巨龙的污染种,从头到尾长达三十米,尸骨仍宏伟如神话中的堕天使,那时候的危险感也只是如芒在背。可看见这女孩的一瞬间,一切那么柔和而曼妙,却仿佛有刀锋指着他的眉心。直视她双眼的一刹,像被十万条粒子束在背后锁定。
在阿龙迦的那种“直觉”中,她站着的那个点扭曲坍缩,空间和声音全被拉扯向她,看不见人形,只有死寂恐怖的漆黑。
她出现在这间殿堂的时候,所有光线就全被吸到她身上去了,却不是太阳,而是黑洞。
“怎么了?”阿龙迦恍然地“睁开了眼睛”。女孩正对他微笑,黑瞳子闪动,脸上有一对小小的梨涡,“不跳舞吗?”
“失礼。”阿龙迦吐出一口气。
女孩将右手递来。他以掌心拖起那只手,目不斜视,踏出刚昂的步伐走入舞池中。
一时间,左右不由得侧目,男孩制服蓝氅,女孩长发如瀑,他们踏出的步伐是那么的轻盈相和,当他们走进舞蹈的人群,人们不由得让出一条路来,两张脸都是如此的年轻光洁,相映生辉。
看见他们,像一束阳光忽地照进殿上。
仿佛为了照顾这些新加入的人,高处的乐声一转,号角声层层而起,飞扬高转,像阵前扬旗,火红的战马仰天长嘶。而后金铁之声忽起,乐曲仿佛一下被点亮,庄严中漫漫转动华贵和雍容。倏尔有鼓声!叩天之釜,动地之砧。鼓声如雷,越来越响,金铁之声复起,越来越利,越来越高,最后锵一声爆裂开来,鼓声入破,仿佛百万战士一同拔剑,铁甲在吼声中如雨震颤!
“好一曲军乐。”女孩微笑,有些无奈,“恢恢有破阵之意。奏起来真是壮观,只是苦了我们……你会跳军舞么?”
“曾经得到老师教导,略懂一些。”阿龙迦处敌以静,八风不动,只是维持一个年轻护卫的形象。
“不比消遣之舞,军舞有如交战,厮杀一起,兵不见血,一起便不能复收。你确定要跳?可别败下阵来,会很难看的吧?”女孩子语气天真。
“愿与相战。”
“真是严肃啊。”女孩摇头。
两个人踏出刀剑一样的步子。只是一个动作,柔靡的气氛就打破了,凛冽仿佛有剑气纵横。
“你有名字么?”阿龙迦开口,问出的是一个稍显奇怪的问题。
“无礼啊!要问别人名字难道不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吗?”女孩眼睛一瞪。
“我的名字不重要,就像我在这间殿堂的所有人里,也微不足道。”出乎意料的,阿龙迦摇摇头。
“那就告诉你好了,我叫尼罗。”尼罗居然也不恼。
阿龙迦不言。两个人旋转而又复相对,尼罗眼睛眨了半晌,她盯着阿龙迦的表情,双眉一扬,“我的名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不是觉得你的名字奇怪。”阿龙迦还是摇头,“只是你理解错了我的问题,我不是问你叫什么,我是想说:你也有名字么?”
“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能有名字?侮辱人吗?看我好欺负?”尼罗的脸颊有血色慢慢涨起来。
僵持在空气中拉开,两个人默默地对视。又是仿佛猛虎嗅闻彼此那样,两道目光像在照镜子,阿龙迦的目光锐利而平静。
他慢慢地说:“名字是‘人’才需要的东西,你是人么?”
死寂。
尼罗睁大了明净的双瞳,素色的脸上血色涌动,眉毛绞起,眉间的恼怒像勃发的小狮子,生动得就像任何一个年轻女孩。
听到这句话,那种恼怒却缓慢地退去了,然后是那张脸上的所有神情,那些生动的皱眉、抿唇、眼波流转,都被不可思议地掩去。像一张落在水底的人像,卸去了所有的颜彩,出水时只剩下粗勾的轮廓,而那张脸上,一片空白。
骇人的空白!
“可一个东西如果不是人,那该是什么?”尼罗轻声说。她的声音中透出诡异的沙沙声。
像夜里打在墙上的树影。像枯叶下蛇的醒来。
“异兽、污染种,诡异的畸变实体,你们更喜欢哪个名字?”阿龙迦不看她,目光去向没有终点的远方。
良久,尼罗忽然笑了。像一滴血渲开枯池。
音乐舒缓下来,人们相依着彼此的胸膛慢舞,几乎面颊相贴。
“异兽什么的多难听啊。”她用手臂扶住阿龙迦的肩膀,鬓发轻轻擦过他的下巴,“污染种吧。”
“B级,A级……你是哪一种?我杀过无数的污染种,可你比它们中的每一个,都要危险。”阿龙迦低声说,“我杀过最高级的污染种,别人都叫它们君王级。扭曲万物,以天体为血食。那是从所有生命最黑暗的想象中爬出来的东西。君王级污染种,是你么?”
尼罗笑起来,笑容纯粹。那双眼睛远看漆黑如墨,贴面来看,在灯光照射下却渐变出深邃的瑰红色,那种惊心动魄的红,像葡萄酒。一阵浓郁的雾。
“真像在说故事。你看起来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护卫,小护卫也上阵杀敌么?”
阿龙迦没有辩解,“我是个小护卫,可这殿中的大人物多得像泥沙,这么多人中,你为什么找上我?”
尼罗顺着他的手臂后仰,长发如瀑布,她没有回答,语锋忽转。瞳子朦胧,“有人说过你的发色很红么?像火。”
“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那么,他们看到的红一定不如我眼中鲜艳。”
尼罗被阿龙迦一把拉起,长发像月弧般一甩。
只是一个瞬间,阿龙迦就察觉到有什么变了,尼罗不再轻盈得像羽毛,她抓住他手臂的力量雄劲得像钢铁。而后一只手像电光一样迅速地从他怀中伸出,五指成爪,按住他的头顶,滚烫得像五块通红的烙铁,阿龙迦震动,一时居然无法逃脱。“让我拆开你看看,凡人怎么能配如此的红色?”
五指落处,像形成了某种古老的印枷,阿龙迦感到一种太古的震荡,巨大的恐怖降临。他不能后仰也不能躲避,他被迫直视尼罗。
尼罗的眼睛本来大睁着,那是双很美的眼睛,明净仿佛月色,可是这一刻,她的眼底仿佛张开了另一双眼睛,那双眼中流动瑰丽的雾气,瑰红色像点了火把一样幽幽地亮起来,明亮的瑰红色,瑰红色从天空里投下,代替了太阳,笼罩这个世界。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悲伤的眼睛,漠然的眼睛,命运的……眼睛!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有鬼魅般的声音说,层层叠叠。
阿龙迦抬起头,尼罗不在他身前了,他的四周,空空如也。
四周不再是辉煌的殿堂,而是海,无尽的海,他站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
天空里定格奇异的黄昏,一轮巨大的夕阳垂在海面上,夕阳的光像火焰,天上的云层一圈圈地散开。夕阳背后,天空居然是深黑的,寒冷虚无,像黑色的天鹅绒长卷,露出钻石般闪耀的群星。
太空旷了,除了夕阳、群星和海,什么都没有。海面铺展开千里万里火烧的光。海水不是深蓝,而是柔媚的瑰红色,水波向远处涌去,泛起深邃的粉色幽光。往下望去,就像是尼罗瞳孔中那种惊心动魄的红,像深渊,永远没有底。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掉下去。
阿龙迦颊边拉出锋利的线条。
他知道这是哪,他被拉入了污染种的精神场中,这种传说般的场景,只出现在最特殊也最高级的污染种身上,他们意识塑造出的“自有世界”。
“在遥远得尚没有时间的年代,我们的始祖被杀死在白色的盐滩上。祂的血流布一切海洋,稀释了所有的海水。”一个枯凉的声音在背景中响起。寂寞高寒,像拨动一架枯木的琴。
“从那个时候开始,海水就是红色的。”那个声音说,像是在讲一个寓言故事,“从此以后的兆、亿、千万、百万年,也会一直是红色。”
阿龙迦没有听,在这种地方,最好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看。他在海面上行走,像一只蚂蚁爬过深红色的荒野,放声大喝。“藏头露尾么?出来!”
“祂流的血太多了,祂的尸骨沉在海里。海无处不在,没有东西不在红色的海里,所以世界也变成红色。”那个声音还在讲,像一个千载的鬼魂在海螺中盘旋。
阿龙迦闷着头往前走。一片阴影忽然投在海面上。他回过头,他的身后,白衣的尼罗踏水而来。
她又突兀地忽然出现,翩然降临。她微微地笑,“你看,人踩在红色的海上,并不下降,而是上升。所以,这其实是一种恩赐。是一个扬升的机会,而不是劫难。”
“终于现身了么。”阿龙迦眉头紧锁。他的老师,那个鹰般枯瘦的老人曾经教过他这种情形下的应对方式,到了这一步,无人能救他,唯有自救!
“我说的,都是真的。”尼罗歪头看他,“我刚才讲的,是我们之中流传的‘三行寓言’。所以你明白,在有的种族和文明中,红色是种很特殊的颜色,特殊得……近乎神圣!”
说到这里,阿龙迦已经明白了。换成别人说不定已经气得发笑,他居然是因为“头发太红”的原因才被这个危险得超过认知范围的存在抓到意识界中,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所有大人物的眼皮底下,潜伏进帝国最森严的场所,原本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她已经和阿龙迦耗上了。这倒也符合阿龙迦的意愿,不然在她走近的那一瞬,他也不会答应和她跳舞。他决定在找到控制的方法前,尽可能地把她拖在这里,在那间现实的圣庭中,有的人……现在还不能死。
阿龙迦只是摇摇头,“你们把自己看作种族和文明吗?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文明?”
“你们太渺小,太原始,所以不明白。”尼罗并不生气。
“当你看到我们的力量,才会明白自己的幼稚。”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居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阿龙迦猛地回头,一只纤细的手,再次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袭来,这次迅急得更胜幻影,手心几乎再次笼罩他的头顶。可这一次,阿龙迦一个猛地侧身,居然完美躲过。
一切还没完,阿龙迦全身骨骼迸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爆发,像圆规般一转,一抹锋刃从手臂下旋出,他自下而上推出了一柄灰蒙蒙的剑!那把剑他一直反手握着,藏锋腋下,这一刻,他的反应和这把“剑”的存在似乎出乎了尼罗的预料,她没有反应过来,这反手一剑刺进了她的肩胛骨!
这把剑不是阿龙迦随身带着的。现实世界的武器怎么可能带入意识境?这就是他曾经从老师那里学到的,被称为“炼心”的一式,在自有世界中,一切都由精神架构,那么精神自然也可以构建出武器,经过漫长的训练,没有特殊精神器官的人类,也可以在精神之境中构建出武器!
当然,这毕竟是他人的自有世界,绝不可能让他成功构建出湮灭炮、轨道炮这类精密武器的,以人类的精神强度这也绝不可能,所以只能具象出极其简单,事先已经在精神中练习“构建”过无数次的冷兵器。阿龙迦的选择,就是这把剑。
薄薄的剑刃刺进尼罗的肩膀,一线血色沁出在白裙上。阿龙迦还未来得起疑惑她为什么会有血,就心下一紧,他的剑刺进去了不假,可还没刺进多深,就已经不能前进分毫,那具看似人类女孩的身体其实坚硬远胜钢铁!
忽然,女孩的骨骼像活了过来那样,反过来紧紧地锁住了他的剑。他大惊,迅速就要弃剑翻滚,却已经来不及了,女孩纤细的手抚过他的头顶,这一次真是轻柔仿佛云朵,可是当她的手心落下时,十倍百倍于上次的痛苦也同时降临!
剧痛……灭顶的剧痛!
剧痛如狂流下坠,巨大的压力像要粉碎他的头颅,眼前有无数的画面在闪灭,却都模糊不清。
随着那只手的下压,像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侵入他的精神,脑海中一片浆糊,思绪被伟力压缩至极点,破碎的场景飞动,浅层记忆闪回,像一场纷纷的雪尘。
“居然是这样的意识吗?你的精神中,愤怒多的让人惊讶。就像一团火。”尼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我看的再清楚一点。”
那种压力瞬间成十倍增。像一把冰刀劈开他的脑海,冰冷的空气从那里流入,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所有的画面像雪一样炸得粉碎,他的眼前一瞬亮得惊人。
……
有人在说话。
军校,古堡般的长廊。往来的学生都穿着军装般的制服。
日光灿烂,阳光从石刻的雕饰下打进来。阿龙迦屈起一条腿,躺在长廊下。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寂静,“喂,你们俩躺在这干嘛呢?”
阿龙迦猛地惊醒。回过头,一个高马尾的小女孩昂首抱臂,两道深青的长鬓,套裙长靴,眉眼骄傲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