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一连数月不见文鸢清减许多,沅钟衡眼中含笑,“怎么行事还是如此轻浮焦躁?”
文鸢听罢顿时收敛了许多,“姑娘。”
“坐吧。”沅钟衡替她斟了一盏茶,“你如今倒是越发干练了,府中诸事你打理得极好,我心甚慰。”
文鸢腼腆一笑。
“修榆身怀六甲,此间事了你速回京罢,莫在此逗留。”
文鸢一愣,“可是有何不妥?”文鸢联想到云中异动,神情严肃起来,“日前云中都督调兵遣将驰援朔州北抗突厥,节度使也派兵隰州治水,会不会……”
“你消息倒是灵通。”沅钟衡默默饮了口茶,“无事发生,你也不要杞人忧天,尽快回京要紧。”
沅钟衡手中的手炉已失了温度,“另外传讯文黛,叫她小心行事,商船不必进京。”
文鸢应声,“阆中和云中两处乐苑改了姓,咱们要不要?”
“莫趟那趟浑水,打理好文汇楼和柜坊即可。”沅钟衡望了一眼文鸢,看她心思颇重,不由打趣了一句,“怎么,好高骛远了?”
文鸢摇头,解释道:“两苑乃豪绅权贵常出入之所,想来消息流通更为便利,咱们若能收揽旗下必是一大助力。”
沅钟衡不欲多言,“回去罢,修榆和琦儿还在家中等你。我也该启程了。”
文鸢目送沅钟衡离开酒肆往驿馆而去,仲春多雷雨,不多久便大雨滂沱。
文鸢返回房间,心头总弥漫着一股阴霾,她当即提笔修书一封命人连夜发回京都。
吾夫安好,见字如晤。此间事了,不日将归,勿念。妻鸢。
……
子夜,三更梆响,电闪雷鸣,文鸢心绪不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文鸢起身灌了盏茶,正欲小憩忽闻外间声响,她随手披了件外衫便推门出去,“何事惊慌?”
楼下长随见到文鸢急呼——“雷电劈中驿馆着了火,死了三个驿卒。”
“快备马——!”文鸢心里咯噔一声,夺门而出。
夜深人静,响彻在耳畔的只有滚滚天雷,以及掩盖在雷声下的铮铮蹄响。
“走水了——快来救火!”
驿馆火光冲天,一片狼藉,火势随风已蔓延至下风口一侧的酒肆,周围稀稀拉拉围着一圈百姓,雨迟迟不落,已有人开始胡诌此乃天罚云云。
文鸢高坐马头随手扯了一人,喝道:“可见有人出来?”
妇人被吓得一愣,又见文鸢一行人气势凛冽,哆哆嗦嗦道,“我刚来,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几个快进去看看有没有活口?”文鸢一声令下,几个扈从掩住口鼻冲进楼中。
文鸢随即跳下马来,冲进人群中,她环顾一圈,地上掩着几个人,看服饰是驿卒。文鸢探向几人口鼻,都已没了呼吸。
闪电仍在天边张牙舞爪,跃跃欲试,一声惊雷轰隆落下,似要把天劈个窟窿。
扈从抓了一个昏迷的驿卒扔在文鸢面前,“还活着。”
文鸢看了眼驿卒,她脸上扑灰,应无大碍,“把她弄醒。”
文鸢望向侍从,“里面可还有人?”扈从摇头,“火势太大……”话音刚落,暴雨已至,围观的百姓呼嚎起来,感恩上苍云云。
文鸢驻立片刻,便听百姓高呼——“火灭了,火灭了!”
文鸢望向一侧酒肆,暴雨倾盆下已不见明火,驿馆这边火势稍歇,浓烟滚滚,中堂仍火光熊熊。
“有煤油味。”
文鸢看向那活着的驿卒,“醒了吗?”
扈从使了浑身解数,那驿卒仍未醒来。文鸢眼神一顿,看来此人昏迷非因浓烟窒息之故,而是另有蹊跷。
“走,出城。”
文鸢起身上马,十来人一路往城门方向追去。
文鸢一路还在纠结如何出城,却见城门大开,并无守卫。她心中预感不妙。
一行人沿着官道一路疾驰,十里处发现几具尸体,文鸢认出她身上蟒袍,这是武官服……
“快,她们就在前面——”
暴雨如注,文鸢的声音被雷雨声压制,她此刻心通通乱跳,已然失了方寸。“姑娘——!”
几个时辰前她还与钟衡谈笑风生,没想到一眨眼功夫就变成这般光景。要是姑娘出了事,她如何能向阿爹交代。
文鸢抹了一把脸,立刻驾马往前追。
眼前一片朦胧,暴雨浇湿了几把火把,仅剩的几簇火光也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又追了两三里,文鸢停在一处岔道口,“兵分两路,一定要找到姑娘——!”
文鸢带着一半人沿着小路行进,越往前走山路越是崎岖,草木越是茂密,春雷时不时现身恐吓她们一声,文鸢放慢了脚步,借着短促的电光,她依稀看见了两道车辙,以及马蹄印。
马蹄印中已积满雨水,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水镜中晃着火光。
文鸢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有可能姑娘就在这条路上——“跟上,她们就在前面!”
此刻闪电开路,雷声壮胆,文鸢满怀希望策马奔袭,越往前走山道越窄,已经容不下马车通行,车辙印记消失了。文鸢大叱一声,一行人放慢了速度。
“前面有架马车——”
文鸢听到扈从的声音,赶忙往前奔去,山道上果然停着一架马车,文鸢一喜,“里面可有人?”
扈从挑帘一看,“没人。”
文鸢下了马,打着火把走近马车,其余人则团团围住马车谨防不测。
文鸢钻进车里,车上凌乱不堪,东西洒落一地,角落的包裹散开,露出文书袋一角,文鸢拆开大致扫了一眼,果然是姑娘的任命文书。
文鸢收起东西正欲离开,几道箭矢穿过车厢嵌在厢壁上,不等文鸢返神,又一道箭矢射来,那力道冲破车室直逼文鸢后脑而来——
“躲在里面别出来!”车辕处的扈从一刀挡下利箭,与突然窜出来的黑衣人厮打在一处,几个黑衣人手段凌厉,出招阴损,扈从们与之对敌几个来回逐渐落了下风。
为首的黑衣人见双方打斗僵持不下已然没了耐心,她飞身靠近马车,寒光一闪,车室两扇车门哐当落地。
文鸢眼神一凛,出言呵斥:“你们究竟是何人,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黑衣人眼神一僵,“是你!”
文鸢瞪大了眼,黑衣人解下面巾,四目相对,文鸢怒不可彻,“你怎么能恩将仇报杀害姑娘!你忘了当初是谁救你于水火了?!”
云筝眼神一顿,“她人呢?”
文鸢眼含警惕,云筝压低了声音,“我们一路追来并未见到她行踪。”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姑娘踪迹,想来此刻她还没有被她们抓到,还是安全的。
“你们为什么要杀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走!”话闭云筝扭头跳下马车,与扈从厮打在一处。
半盏茶的功夫双方死伤半数,云筝一脚踢向一个黑衣人,趁黑衣人愣神的功夫,云筝夺过扈从手中大刀,一刀穿膛过,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自己没死于敌手,竟被自己人背刺,含恨而终。
变故突发,另外两个黑衣人也注意到同伴反水,“云筝,你竟心生反意?!”
云筝剑指二人,言语凉薄,“我从未忠于内卫,何来反意一说?”
听到云筝的话,二人心底一寒,徒生悲凉,索性都是死,不如拼死一搏,二人袖箭一出,两个扈从登时倒地。
云筝步步紧逼,“是你们自己动手,还是我亲自送你们上路?”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一枚信炮冲天而上,剑招既出,云筝弃了剑,虎家拳内功深厚,不借用外物才至臻境。
文鸢听到外间对话,竟是内卫在追杀姑娘,可姑娘本是内卫出身,何仇何怨竟要自相残杀?
文鸢纵身下马,除云筝外其余黑衣人已悉数倒地,两个扈从还喘着粗气。文鸢看向云筝,语气复杂,“是谁要杀姑娘?”
扈从眉头紧皱,雨帘下依稀传出一阵紧促的马蹄声,“有人来了。”
云筝握紧钢刀,余光瞥向文鸢,“你赶紧走罢,我来殿后,一命换一命,这回我和她互不相欠了。”
文鸢看向身后盈盈火光,“是不是只要杀了姑娘,她们就会收手?”
云筝没有应话,“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文鸢攥紧了拳,决绝地返回车上,车内箱笼里有姑娘的随身衣物,她随手取了一件披在自己身上。
文鸢语气平静,“你若能活着,便替我将此物转交给阙三,告诉他,请他去一趟玉佛寺找净空师傅为我超度亡灵,跟她说此间恩怨已了。”
文鸢取下头上玉簪扔向云筝,“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你怎么还不动手?”
两个扈从也握紧了钢刀,“我们殿后。”
马蹄声渐近,云筝复杂地望向文鸢,“好。”
耳畔传来兵刃打斗的声音,文鸢出了车室坐在辕木上,裹紧了马绳,抽出箱门上的箭矢,用尽全力戳在马臀上,马嘶鸣一声奋力奔驰起来。
山路陡峭,石壁下是万丈深渊。
疯马沿着狭窄的山道疾驰,马绳勒红了文鸢的掌心,鲜血浸湿了绳索,她听到身后追来的紧促的马蹄声,以及呼呼的箭矢声。
此刻她无比沉着冷静,她一只手松了马绳,拔出腿上匕首,迅速割开架在马背上禁锢着挽具的缰绳,借着马绳,她跳上了马背。
缰绳断了,车厢陡然失衡摔向石壁,车厢顿时四分五裂,东西散落了一地,巨大的哐当声吓得马匹更疯,它竭力地奔跑着,拖着车厢残骸往前奔——
文鸢双臂紧抱着马脖子,手狠狠拽着鬃毛,“好马儿,快跑,快往前跑……再跑会儿咱们就解脱了……”
铺天盖地的箭雨追逐着她们而来,马腹中了箭,文鸢感受到了马儿的震颤,她转头往后望了一眼,黑影越发近了……
马前蹄中了一箭,马儿整个儿跌向峭壁,文鸢此刻心无杂念,只记得要紧紧抓住马鬃毛,只要让她们亲眼看见姑娘跌入峭壁,她们就不会再追杀她了。
……
天已蒙蒙亮了,雨也渐渐歇了。云筝杵在山道口望向峭壁,雨水顺着她手上的剑滴入泥沼,依稀能看见血色。
云筝取了帕子拭去剑尖的血水,这是那两个扈从的颈血。他面无表情收了帕子,胸前的玉簪咯得他心口发痛。
“大阁领!”
季鸾皱着眉往峭壁望了一眼,“确定是她吗?”
“我们一路追着马车而来,无人逃逸。”云筝哑着声音,“她身边的人身手凌冽,招式不凡,错不了。”
季鸾定定看了他一眼,“你们下去崖底仔细搜寻,死要见尸。”
云筝收剑入鞘,“是。”
云筝默默望了一眼天,天边乌云低垂,一如阴霾悬弥漫在人心上。云筝收回视线,跟着季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