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又没有很夸张,就擦擦口脂,涂涂粉罢了。
火狐夜麟垂眼看桌子上的镜子。
镜子内,除了现出他色泽艳丽华诡的面具,便是对方那张苍白无色的病容。半垂眼帘,临窗而坐,即使身在温暖的马车内,亦拥着一身毛裘,黑发黑眼,欣长消瘦,如夜中白鹤般清冷。
他用一种嘲弄的眼光看着我,嗤笑道:“如果涂脂抹粉就能有用,月族上下,早已是风月场了。”
“本相乃文官之首,若无笃定泰山之势,怎能安定臣心,又怎能把握朝政,令其上下一心对抗罗喉。”我感慨地叹了口气:“纵使是细微之处,亦要处处注意。相国之职,本相坐得也是如履薄冰。”
并没有,虽说经常要死要活想摆烂,不过偶尔掀翻同事的桌子,破坏他们的计谋,戏耍贪官污吏,看他们暴跳如雷还不敢直言,只能屈膝我之下的样子……挺有趣的,我就靠那么一点乐子撑下数甲子。
显然火狐夜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冷酷无情地下判断:“一句话,自讨苦吃。”
“唔……某方面来说,对本相而言,这算是老本行。”我冷不防对他说了个冷笑话:“毕竟苦药,本相可是当水喝。”
“无聊。”他盘手靠在马车边缘,不说话了。
我捡起桌子上的面具戴上,借着掩藏偷偷看火狐夜麟。
专程在这里呆着,到底是在防备我,担心我过胜的权势把控朝政,架空幽溟,挟天子以令诸侯呢。还是在担心我利用他趁机清理朝内不臣服于我的官员,进而将月族当做我的一言堂呢?
两者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我是不是真心为月族千万黎民着想。
后者是为了权势,前者嘛……
我低低闷咳几声,是怕我对幽溟做什么么?
毕竟天子,得是王族血脉,却不一定非幽溟不可。
2.
殿堂上我下了收揽兵权,以抗罗喉的命令,果不其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与抗拒。
我:呵,明天这些人就可以彻底消声了。
老娘可是用轻轻一跪这种毫无本钱的手段就拐了个超好用的打工人呢,空手套白狼简直不要太爽。而且火狐夜麟是真的好用,好用到我都动了心思,想把人长久捆在身边的打算了。
不出我所料,命令一下,诸臣人心浮动,当晚夜鸽不断,向四面八方而去。
月族在此处经营多年,皇族血脉只多不少,幽溟身为后一辈,上头还有不少比他更适合的皇室血脉。
说来说去,幽溟的优势只有直系嫡子这一点罢了,比起他以往的‘丰功伟绩’,几乎是不值一提。
自古成王败寇,当反叛者真的登上顶峰,又有谁会在意他原本出身如何。就似孔子做了圣贤,又有谁再提他野合而生的出身?
我在房内看暗卫递给我的报告,左手摸索半天,没摸到我的药碗。
“咳咳咳……”我的续命中药呢,哪去了?
“火都熄灭了,你是想自杀?”忽而一双手探了过来,掌心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中药。
我顺着那双手往上一路看去,对上一张色泽艳丽的面具。
“多谢。”我接过药碗,抬首一饮而尽,速度之快,令人无法阻止。
他身上有动武后的寒气,大抵真的按我的名单去刺杀反叛者了。
火狐夜麟看我把极苦涩的药汤当水喝还面不改色的模样,啧了一声,忽而开口丢下一句:“不怕吾下毒吗?”
我擦擦嘴角药渍,平静道:“那很好啊,这破相国我是一日都不想当了,不如早死早投胎。”
“可惜。”火狐夜麟抬首捋过身前长发,似真似假道:“你的打算落空了。”
“唉,就是说啊。”玩笑既过,我说起了正事:“结果如何,是如本相所说吧。”
宫内风平浪静,自不知宫外已经是何等的血浪滔天。
火狐夜麟没有多说,抬手抛出袖中密信。
我接过一看,信上无非是以清君侧之名,求合兵起叛,将逆臣贼子调夜未央诛于刀下,还月族一个太平盛世。
“哦……专制朝权,荼毒黎庶,擅戮朝贵,倾覆社稷。”我一句句念下我的罪状,欣赏了一番信中文笔,“写得还不错嘛。”
火狐夜麟没管我无聊的爱好,问我:“接下来,你意欲如何?”
“这嘛。”我撑着脸颊,手中密信晃了又晃,道:“早就看这些空食君禄,然尸位素餐的人不爽了。将反叛者人头斩下,悬于宫殿之外。”
“哦?”火狐夜麟没想到我会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语气变得有些古怪:“相国不提境内风雨飘摇之事了?”
他是指昨夜我与他相见时说的那番话,当时我劝慰他的话语就是说境内不平,过大的变动怕引起民心生忧,进而生出动乱。
……这人,不跟别人唱反调就浑身不舒服是吗?
我又岂能让他小觑。
“纵使狂风恶浪,自有本相回天挽日。”我抬眼直视火狐夜麟,唇角笑意消失,目如利剑,势有破开天地,一往无惧的肃杀之威,“咎根不除,终成大患!一日之内,本相定当平此风雨,还月族上下安平无忧。”
以前没这么做,是因为手中筹码不够,时间也不对。
难得如今天降神机,又有高手火狐夜麟襄助在旁。此时不动手,难不成等罗喉上门,面对一团心思各异的散沙吗?
再说,早就忍那些吃空饷的人好多年了,我辛辛苦苦充盈的国库,可不是要养这些国之蛀虫的。
我给出了这样的保证,火狐夜麟没有过多反驳,按照我给出的计划,一一行事。
哦……很老实嘛?
总觉得他另有心思。
算了,不管了,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有一匹布那么长,今夜注定无眠。
如我所设计,埋伏在众反叛者手下多年的暗桩派上用场。在我明以人头威胁,暗使暗桩推波助澜的设计下,双计并行,迫使他们拥兵造反,最后被火狐夜麟暗杀于短刀之下,一日之内,血流成河。
结果就是我成功收揽兵权,清除朝内蠹虫。
幽溟初登大位,拦阻在前的障碍被我一扫而清,也算全了前代月王给予我顾命大臣的职责。
就是嘛……
我就说幽溟不适合当月王,恋爱脑、优柔寡断、不明是非,不同意我将反叛者九族赶尽杀绝的建议。
即使我拖着病躯跪在宫殿外半夜,昏倒雪中,都没能换来月王的一顾。
我辛辛苦苦保持的全勤记录,就这么断了。
可恶!
3.
不想干了,真的不想干了。这破相国,谁爱当谁当。
我躺在床上,数甲子以来不知第几次这么想,门外下人还在等我的回复,问我是否要见月王。
嘁,幽溟那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他那愚钝脑袋,心比天高智比纸薄。早就对我插手政事,未经告知先下手斩杀数十名反叛官员与皇室中人而恼怒,怎么可能会在争执过后纡尊降贵来见我这个说罢工就罢工的月族相国,指不定在内心骂我拥权自重呢。
要是我没猜错,多半是被苍月银血强拖过来,欲给我个明面的台阶下,好让我回去接掌相国之职。
没想到吧,这么大一个月族,生民何止千万,竟连一个能代替我工作的都找不到。
气死你这个恋爱脑幽溟。
本相不发飙,你还当我是软萌小三花。
刘备请诸葛孔明出山都要三顾茅庐,我怎么着也不能比卧龙的咖位低。
没有求我四次,别想我出去工作。
吃老娘闭门羹吧你。
“咳咳咳……”我躺着软榻,盖着羽被,怀里抱着汤婆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声音沙哑道:“恕我今日难以见客。”
我话刚说完,门外传来一声冷哼,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一道身影在门外低声叹气,苍月银血开口劝说:“你何必如此?”
“本相怎么了?”冷哼而已,我不会吗?我哼得比幽溟更大声!
我斥道:“君愚无知,岂不闻‘斩草除根,永无遗患’之理。我为了他好,他倒是不领情。怎么,方登大典,就惧本相功高震主,欲行鸟尽弓藏之举了?”
苍月银血沉默,最终依旧是选择站在自家兄弟那边:“幽溟只是不忍。”
“江山未稳,徒效宋襄公之仁!愚蠢至极咳咳咳——”我太激动,一时气没喘顺,倒在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本相……咳咳咳……不想见你们……咳……来人,送客!”
苍月银血听我当真身体不适,怕将我气出个好歹来,叹气道:“你好好休息,吾改日再来看你。”
嗯,记得把那个恋爱脑幽溟也带上,不然我真的没台阶下。
我捂着嘴唇闷咳好几声,重新躺好,幽幽叹了口气。
这么大个月族,一个能用的都没有,我上班的时候不会面对一堆写不完的文书吧,真是夭寿。
睡是睡不着的,都躺了那么久了,哪有那么多觉可以睡。
悲哀啊,年轻的时候没得睡,老了之后睡不着。
我闭目养神,想着接下来还需处理什么。官员罢免了不少,空缺亟需填上,上次暗卫给的名单还没空看,我记得那报告就在桌上。
“来……来人……”糟了,刚才声音叫太大,现在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唉,上天给我这么好使的脑子,怎么就没给我一副好身体。睡又睡不着,爬又爬不起来。
正当我瞪着眼睛,感叹天妒英才的时候,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床帐外。
“要说遗言吗?”依旧是那么毒舌的话语,还是那般爱抬杠的性格。
站在外面的确是火狐夜麟无误。
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咳咳……哎呀,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侧过头,笑着对床帐外的人说道:“怎么,是来看我死了没吗?”
火狐夜麟双手盘胸,靠在床帘尾部,语气平静反问:“你需要吗?”
“我需要你帮我倒杯水,嗓子很难受。”喉咙发痒,躺着更不舒服,总想咳嗽,无奈我根本没力气坐起来,只好拜托他。
床帘外的人站了一会,转身离开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然握了什么。
他撩开床帐,弯身扶起我,端着热水喂我喝下,又将我放平。
“你病得很厉害。”他低头仔细观察我的面色,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我面颊,似乎在判断我有没有上妆。
他看着眼前的人,呼吸急促,苍白面色泛着病态的潮红,明明躺在床上,身体却凉意不散。
“咳咳咳……老毛病了。”我看他要走,手伸出羽被,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衣袍,“陪我说一会话吧。”
火狐夜麟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被窝里的人,黑发散乱,眸光涣散。
勾住衣袍的力道很小,小到只要一个转身就能挣脱开,他却始终没那么做。
这不应该。
他不该对一个杀伐果断的当政者心生犹豫的情绪。
“病得快死了,还有闲心聊天,这是你的习惯吗?”火狐夜麟丢下杯子,撩袍坐在床尾,对我微一抬下颌:“想聊什么?”
“咳咳……是你想聊什么。”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人,明明独来独往,看起来冷漠无情,又会为敌人的示弱而心软,“你来寻我,难不成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他是幻族遗孤,若论赶尽杀绝,他恐怕是月族内最深的受害者。
火狐夜麟依旧没有摘下面具,那双镶在面具之上的眼形,冰冷,神秘,空荡荡的,背后的视线却似利剑,如捕食者的瞳孔。
他声音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吾确实好奇。”
两色的头发,就如同他的性格,矛盾又冲突。
我低低咳嗽两声,手收回被子里,“真难得啊,你竟然相信我。”
在诺大的月族上下,无人怀疑我的作风,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我在月族的名声向来如此,对待敌人毫不留情,杀伐果断,不留余地。
他移开视线,冷冷地说:“你向来这么感觉良好吗?”
唉,我都一病得要死的人了,哄哄我怎么了。
我摸了摸怀中的汤婆子,温热的触感让我忍不住舒一口气,平静道:“才尽者身危,好名者得华。”
他一愣,立马意识到我的打算:“你在为幽溟造名?”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我点点头,继续说:“现任月王……咳咳……继位的时间太短,比起经营诺久的月族皇室,他名声不丰,这是……咳咳咳……”
不行,说久了话,嗓子受不了。
火狐夜麟啧了一声,起身回到桌子上倒水,小心给我灌下。
“劳烦了。”我礼貌道谢,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他之弱势太明显,恩威并施,才能让他之名声快速传颂于不熟悉他的月族民众之中。”
赶尽杀绝是假,只是为了能让那个优柔寡断的幽溟有立名的机会。能对背叛者施以宽仁,谁能说他是个不合格的君主呢?世人嘲笑宋襄公之仁,不过是因为他输了泓水之战,若他未曾输,怎当不得圣贤之名。
何况有反叛之心的刺头早被我铲除,剩下的,不过是翻不起多少浪花的废物。
“澹泊之守,咳咳……须从秾艳场中试来。”我无奈叹气,要不是幽溟这么没用,我都不需要废那么多心力,“仁性亦是如此,非要残酷,才能见其明光。”
“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我侧过头,看旁边一直保持沉默的火狐夜麟。
他视线中有冷漠与打量,看不出信了没信,是当我真心刨解,还是又一场言语游戏,为了让自己免于死厄。
火狐夜麟大概是想杀我的,我的权势,能够轻易左右月族的未来,更对幽溟的命运有着近乎恐怖的影响。
我在乎吗?我完全不在乎。
反正烂命一条,爱咋咋。
几秒过去,火狐夜麟已恢复平日里无法捉摸的气度:“你这样的人,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忠于月族。”
确实是这样,幽溟又不是什么明君,对我更没有任何恩情,除了给我制造一堆麻烦。
“我无聊吧。”我无所谓的耸耸肩膀,“好了,闲谈说完,该干正事了。都听我说了那么多,作为报答,麻烦你帮忙把桌子上的文件拿过来,那是今日要处理好的工作。”
他闻言,上下扫视我就差一口气便要嗝屁的身体,不可置信,“你还想着工作?”
“不然呢,放在那里,事情是会自己完成不成。”少见多怪,本相就是这种死了都要工作的性子,以后一定是死在办公桌上,“我没什么力气,所以你拿我看,看完后告诉你结论,你帮我写上批文。”
他定定看了我几秒,确定我完全没在说笑,咂舌一声,回身拿来我所说的文件:“月族相国,你这算是泄露国家机密吧?”
装什么呢,谁不知道你是月族二皇子了,难不成我还担心你把家族产业搞没吗?
我翻了个白眼:“赶紧的,趁本相还醒着,不要浪费本相的时间。”
他戴着面具看不出神色,不过我感觉他肯定也翻我白眼了。
方才在长篇大论浪费时间的是谁啊。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把我扶起靠在枕头上,坐在身边翻开文件给我看。
我低咳着,垂首看文件的时候,不免斜过身体靠在他肩膀上,散落的黑发蹭到他胸口,犹如蛛丝纠缠。
身体太过虚弱,经常看着看着就往下滑,火狐夜麟扶了好几次,烦了。直接把我拉到他胸口上,以半抱着的姿势扶着我。
我睡觉穿得也很厚,根本不担心他发现我的秘密。
是说发现了也没关系,他能把我咋的,我相国位置坐得稳的一批。
不过怎么说呢……毕竟是年轻男子,血气方刚,靠着跟大型汤婆子似的,还蛮暖和。
我低语告诉他那些官员可以上任,哪些官员需要调动,又有哪些官员需要重查。
他的字意外的好看,字如其人,凌厉高傲,弯钩处隐见深沉笔墨。
是个不可测度之人啊。
我看他书文极有条理,偶尔还会自作主张地加上自己的见解,不免赞道:“你还蛮有当相国的资质的嘛。”
火狐夜麟写字的动作顿了顿,他一把翻过文件,冷声道:“闭嘴。”
闭嘴就闭嘴,凶什么。
我又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