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林间光影越发昏暗,几声惨叫传出,引得三五只飞鸟惊惶飞向空中。
与长公主的车马拉开了些距离,方池晏与秋棠对望一眼,脑海中几名受刑刺客的死状徘徊不去,纵然在江湖中浸淫许久,也暗暗心惊于公主府的手段。
看着秋棠自得的神情,他勉强笑笑,“你,你们女儿家也……颇有些狠辣手段啊,在下还是头一次见。”
“那当然,殿下除了是驻守边关的统领,更是云国长公主。边关多是明面上的厮杀,而朝堂上的阴谋诡谲则杀人无形,若是只会些行军打仗的打打杀杀,早就不知丢了多少次命了。”秋棠眼中含着煞气,拉紧手中的缰绳,座下赤焰马乖顺缓下步子。
她看向前方探出车窗向近卫交代事情的殿下,又转头望向方池晏,语气暗含提醒和警告:“朝堂纷争动辄便是几十上百条人命,靖远侯府已被牵连至此,如今多事之秋又安上了这等大罪,想要翻案何其不易?有多少世家搅入其中,无辜带累下罪全家覆灭的又有多少?我既然认你为义兄,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西南七城是殿下的封地,但底下的阴私却也不少,阿兄行事不可逞一时之快,万望考虑周全谨慎。”
她又低声补充了句:“宋郎君和殿下……你我看在眼里,殿下不愿郎君知晓的暗处手段,阿兄知道在宋郎君面前怎么说?”
方池晏一时间接收的信息量太大,边答应着,又唏嘘道:“师弟从小在宗门长大,山中百姓淳朴,心性也养的简单,后来又靠着医术在太医院站稳脚跟,成了这太医令,从前期盼的也不过是行医救人。师弟与殿下经历的,倒是大相径庭。如今一朝沦落至此,师门担心得很,真怕他那时宁折不弯,如他父亲那般遭人迫害,还好……。”
他蹙起眉头,又疑虑道:“子殷得公主相救,是他之幸,这段日子他二人的相处我也看在眼里,不过……阿棠,你们女儿家心思难猜,子殷从前也没跟哪家女郎接触过,在这情爱上是个单纯木讷的,还请转告殿下,若是对我这师弟只是一时的喜爱,还望她能放过师弟。感情之事,能救人也能伤人,师弟如今亲人生离死别,又身中蛊毒,再遭不起变故了。”
二人默契得不再言语,跟上前面的车队不提。
宋期端起炭炉上的汤药,递给脸色苍白的女郎。他又敛袖拿起木盒中的一只小巧瓷罐,轻轻涂抹在女郎的小臂上,眼神复杂抬眸看她,“殿下,方才不该为我挡刀。”
宋期眼前浮现出方才惊险一幕,也不知为何生气,他低头仔细给伤处涂药,又低首凑近吹气,缓解伤口的刺痛。
许久,不知出于什么心境,又止不住劝出口,“殿下是谋大事者,应该珍重自身,不应该为我自乱阵脚。眼看已经临近封地,殿下无需顾虑,纵然我不能护着殿下,但好歹也是个医者,总不会死的。”
“已经临近封地,你又怎知刺客背后之人不是放手一搏,这一路上的刺客杀手,一次比一次狠厉,若是你有任何闪失……”旭泱心绪起伏,眼前这人看轻了自己,是真的把自身作为棋子,对生死之事看得过于透彻,真的……无牵无挂么?
旭泱的疑虑浮上心头,自前往封地的路上,头一回遭遇伏击开始,宋期越发变得沉默少言,很少再谈及以往的少年志向和期盼渴望。
她想着近日宋期为解忘魂蛊,试药时药性越发猛烈,剧痛难忍也不发一言的样子。她语气中存在试探与安慰:“那刺客刺向你要害,固然能活下来,也会留下隐伤,我挡下也只是受了些许皮肉伤……子殷,你看着我,你有母亲,有师门,还有我,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地、长久地、健康地活下去,你还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宋期手中动作停顿了下,女郎玉白小臂上的疮口外翻,让人疼的揪心。他越发抓紧手里的瓷罐,不是没有挣扎过,可这忘魂蛊虽出自师母所创之法,却不知被谁人改变了多少,炼制效果比师母信中所言更为阴寒狠毒。
他一次次试药却不见丝毫效果,蛊虫在心肺中的啃噬却一日日加重,他隐隐觉得,自己有什么已经不受控制的改变,深夜辗转难眠时总有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念头滋生,最初对生的渴望已经随着日复一日的侵蚀渐渐磨灭。
渐渐地,他每每午夜惊醒,面对那轮清明月色,脑海中便会翻腾着两世的恨意。他恨不得让那些作恶之人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断骨之痛、蛊毒加身,他要让他们千百倍偿还,要让他们……
宋期仰头看着无垠月光从指尖漏出,无法自控地想着,如果、如果有一天,只剩几日可活,待到形销骨立,容颜不再,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可否还能有如今的喜欢……若是喜爱变成厌恶的话,他该如何自处?
浮起这些念头时,他震惊于自己内心的不堪。
自那日鞭刑,引得蛊毒发作后,他时常陷入无法自拔的臆想多疑中,越发分不清心中滋生的恨意与偏执,究竟是忘魂蛊的作用,还是……还是琨玉秋霜的靖远侯公子,到底本就是个彻头彻尾、不值得托付的伪劣之人……
他知晓世上比他医术更出色的人已无几位,若是自救不了,怕是自己最多也就剩下五年光景。
若是,若是最终还是只剩下这个结果,又如何能给人什么承诺?是否该就此止住,应该对殿下、对自己的伤害和折磨都少一些。
他遮住满腔的心事,又安抚得温润笑道:“殿下放心,子殷也希望能够长久地活着,为我宋氏一族平反,襄助殿下成事,我还有许多事没做……怎敢轻言生死。”
马车滚动的车辙声中,女郎玉指轻抬起男子的下颚,不容他逃避。
恍惚中听见她带着笑意问:“那你呢?宋期,我们还有那么久的未来,你该为了自己活着,我对你的喜欢,你可感到欢喜么?”
有带着些冷意的声音流出,他克制着心中汹涌的情意,带着些许距离。
“殿下,我想了许久,曾经对殿下的情意,做不得真。殿下的心意,值得更好的儿郎。子殷对殿下,是感激之心,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殿下救下我和母亲,助我报仇,殿下的恩德,我,不敢忘。”
他拂开那处温暖的指尖,或许从来不曾得到,从来不曾许诺,待日后也能给双方留些退路。
他实在怕了孤身一人的滋味,但如果注定要被给予温暖的人抛弃厌恶,不如从来不曾开始罢。
他冷静思考后,决然转身下跪。
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奉她为主,哪怕妄念加身,也将那些该死的念头狠狠压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