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六,是新年开朝的日子。
钱浅起了个大清早,想等皇太女弹劾昌王的结果。
举世无双的如玉公子安庆侯,为保卫疆土战死沙场、英年早逝,消息犹如炸雷一般,一夜之间震翻了整座京都城的街头巷尾。无数曾对他倾心过的女子黯然落泪,痛骂天妒英才,让他就此陨落。
整座侯府的气压,比暗沉的天空还要低上几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什么动静,好像随意有点声响,都会把人的眼泪勾出来。
钱绵绵眼睛还肿着,却不敢在钱浅面前哭,强撑着表情盛了碗粥,“姐姐,喝点粥吧!肚子空着,肠胃会受不住的。”
钱浅抬手接过,“你也喝,不用照顾我。”
她如往常一样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却让钱绵绵更加担心。
宋乾来到侯府,周通一见他就哽咽了:“公爷……”
宋乾好似一夜白了头,威风凛凛的一代将领,突然就显老了。
他神色憔悴,问:“二夫人如何?”
周通道:“夫人看似一切如常,不见伤心,也没哭过。只是自昨日听到消息后,便一直吐。吃进去的东西、喝进去的药,全会吐出来,连喝点水都吐……我实在有些担心……”
宋乾又问:“医士如何说?”
周通擦了下泪:“医士说,夫人郁结在心,胎像不稳,定要好生安养,否则这孩子,怕是难以保住。”
宋乾点点头:“叫医士住在府上,时刻守着她。”
周通陪着宋乾进了屋,钱浅正在吐。
粥刚喝进肚子里,还没把胃暖和过来,就涌了出来。
钱浅脸色通红,额间青筋绽出,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
钱绵绵急得直掉泪,孙烨、吕佐立在一旁,都是手足无措的模样。
偏偏钱浅只是平淡地漱了口,用帕子擦了擦嘴,注意到宋乾来,起身行礼道:“见过父亲。”
宋乾见她太过平静,反而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只说了句:“你要保重好身子。”
“是。”
钱浅脸上的红褪去,便显出脸色苍白了。她问:“父亲今日可去上朝了?”
宋乾点头:“去了。朝中给了安儿嘉奖,赐田宅、财物无数,追赐谥号忠肃。还承诺待孩子出生,加封郡爵。”
钱浅蹙眉,忍不住问:“其他消息呢?”
宋乾继续道:“又封尘毅郡王为尘毅侯,整顿统帅大军,暂驻边关。此次大战损兵折将,昌王主张议和,内阁还未商议出个结果。”
钱浅有种不祥的预感:“谈和?皇太女,没说什么?”
宋乾叹了口气:“皇太女昨日听闻安儿的消息,悲怒攻心,吐血昏迷。云王本就不善理政,眼下带人守在了东宫,但太女殿下至今尚未醒来,所以朝中之事目前都由昌王在主持。”
钱浅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
王宥知怎么能这个当口昏迷呢?!她就算是死,也该办完正事再死啊!
宋乾见她神色变幻,问:“怎么了?”
钱浅回过神:“没事。父亲可还有事要交代?”
宋乾想了想说:“为父想与你商议一下,安儿的葬礼,还是由公府办吧!你这身子状况,别再操劳这些了。”
钱浅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应:“好,全凭父亲安排。”
宋乾没想到她如此干脆,“安儿尸骨未存,我不想多耗功夫,打算后日便以衣冠下葬,好让活着的人早日迈过这个坎。这两日你不必过府来,若是想送他入土为安,下葬之日再来便是。”
钱浅颔首应道:“是。”
宋乾站起身来,“那你好好休息,安心保重身子,缺什么叫周通来公府说便是。”
钱浅送走了宋乾,徐芷兰便赶来了。
钱浅有些不耐烦面对这些安慰,借口累了回房休息,不想见人,却在回房后第一时间,遣孙烨悄悄出了府。
孙烨直到天黑才回来,说昌王以保护东宫安危为由,派禁军围了东宫,名为保护,实为圈禁。
幸好云王早前调了府衙的人来,如今东宫一应用品都是云王负责带进带出,孙烨也是得云王帮忙才进去见到了皇太女。
皇太女已经醒了,但虚弱得连床都下不了,还是答应会把她想要的东西送来。
*
次日上午,皇太女的人送来了钱浅想要的东西。
那是沈望尘出征前从昌王园子里带回的册子,记录了昌王与数名官员之间的利益输送。
但因主要的官员要么早已被贬,要么已经罢官,几乎都不在京都,刑部查证十分困难,所以一直也没个结果。于是,“利益输送”就变成了书画珍宝、金玉玩器的礼尚往来和馈赠。
皇太女如今大权旁落,光凭那几个罪籍杀手的供状,若无法将其一举定罪,日后便难有机会再杀了。
钱浅细细翻看册子里的每一条记录,查找蛛丝马迹,只是一直吐得厉害,水米难尽,精神有些不济。
吕佐没资格进钱浅的卧房,能守在院子里,所幸见她没有殉情的打算,心里总算踏实些。
第三日,钱浅一身素服去了国公府。
作为宋十安的妻子,她一连两日未曾露面,本就有人说些闲话。
公府的人一直在维护着,说侯夫人有了身孕,伤心过度胎像不稳,在家养胎。
可钱浅现下出现,神情平淡如水,不见半分伤心欲绝的模样,更是让不少人心中暗自替宋十安不值。
江书韵原本哭得都要背过气去了,听闻钱浅来了,不顾侍女阻挠,冲到钱浅面前,一边推搡她,一边大骂:“你这个灾星!克死了你自己的父母,如今又克死我的一双儿子和长媳!你给我滚出去!”
钱浅愣住了。
她一直把一切归咎于命运,还从未想过,原来一切还能归咎于她自身。
若她没跟宋十安在一起,他就不会死了吗?
孙烨及几个侍卫死命护住钱浅,宋乾及时赶来,把江书韵拉拽回去。
“你害得宋家还不够惨吗……你滚……”
庭院中还回荡着江书韵的骂声,钱浅有些失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江远山和林方元正站在她面前跟她说着话。
江远山有些焦急地解释:“姑母只是伤心过度,你切莫往心里去!”
钱浅木楞地应了一声,“嗯。”
林方元有些担心观察她的神色,关切地问:“钱夫人,你,没事吧?”
“没事。我先回府了……”钱浅转身想走。
□□郡主卢明薇却红着眼睛拦住她的去路:“宋侯葬礼你未出现,今日宋侯下葬,你竟还想一走了之?你可对得起他对你的一片深情!”
孙烨挡在钱浅面前:“我家夫人如何,关你何事?!”
卢明薇气得怒骂:“你家侯爷尸骨未寒,你们怎能由得她如此凉薄对待!你们难不成都被这个狐狸精迷瞎了眼?!”
孙烨怒火上涌,还未来得及反驳。
却另有一个声音,朗声斥道:“□□郡主当众辱及侯夫人清誉,来人,将□□郡主送回府上,命卢老太君严加管教!”
众人全部鞠躬行礼,只有钱浅瞳孔缩了下,反应慢了半拍:“参见昌王殿下。”
昌王免了众人的礼,来到钱浅面前:“钱夫人一切可还安好?”
钱浅微微笑了下,“托王爷的福,一切都好。”
昌王又道:“宋侯为国捐躯,万不该让钱夫人受此等委屈。还请夫人放心,有本王在,定不会再叫任何人,辱及夫人半分。”
昌王做出请的手势,示意他送钱浅出门。
钱浅并未犹豫,直接便跟上了。
昌王问:“听闻夫人有了身孕,身子可有不适?”
钱浅答:“多谢王爷挂念,尚且无碍。”
二人并肩而行,很是君臣和睦的景象。
出了宋公府的大门,昌王指了一队禁军:“你等将钱夫人安然送回府上,路上切莫让人扰了夫人清静。”
随后又对钱浅道:“夫人安心调养,过些日子,本王再去府上探望。”
钱浅笑容温柔和顺:“随时恭迎王爷大驾。”
吕佐一直守在公府门外,见此情景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看着钱浅被禁军护送走,昌王笑得畅快,对近侍说:“瞧,本王就说,她是个聪明人。”
钱浅上了马车就又呕了,只是她肚子里空空如也,干呕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吐出来。
一行人回到府中,孙烨扶钱浅下了马车。
钱浅直接回内院,吕佐追着劝说:“你以为这样就能安稳度日?这种人只能杀了,而不是去讨好!”
钱浅心说会杀的,然而突然一阵晕眩,眼前便黑了。
她毫无声息直面朝下倒去,孙烨惊呼一声,伸手抓她却慢了一步。
幸好吕佐下意识蹿出,躺在地上垫住了她。
医士说她脉象有些乱,加之这三日都没正经吃下去东西,身子有些受不住了。
徐芷兰、钱绵绵都太温柔,医士让给钱浅喂点蜂蜜水下去,可二人根本喂不进去。
吕佐从二人手中接过,有些粗鲁地捏开她的两颊,不由分说就灌进一勺。
先前多亏他反应快接了这一下,否则钱浅非得面朝下摔着脸,说不定孩子也保不住了。所以眼下虽然行事稍有逾矩,但不论是钱绵绵、徐芷兰,还是周通、孙烨,谁都没说什么。
钱浅是有吞咽本能的,吕佐的方法简单粗暴,却很有效。就这样掐开齿关,一勺一勺地把一碗蜂蜜水都喂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