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可以告诉茉奇雅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
竹庭起初只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彻底疯了的起因还是要从一盒糕点说起。
那是一份来自她妹妹的点心,名唤芍阁的公主给她做了一盒她最喜欢的桃酥。
点心从新郑送过来时已经有点干巴了,看成色就知道不太好吃,偏偏竹庭当宝贝似的捧了回去,自己没舍得吃,倒拿了一枚给了茉奇雅。
茉奇雅这个小孩有点奇怪,她很挑,不喜欢吃的一口都不会动,出门就把这枚桃酥喂给了毛团。
一刻钟不到,毛团就死了。
截止到毛团死,这事勉强能算是一桩悬案,或许是小猫不能吃加了猪油做的糕点。
很快竹庭她弟的一封信将这件事做成了铁案。
这封信是掐着点到的。
竹庭的弟弟在信里说竹庭屡次请旨,任性妄为,不安于室,恐难以驾驭,酿成大祸,既然竹庭已死,他已向太后、太妃请旨,愿另贡皇室女,以合两姓之好——那个人选说来也巧,正是如今陈国的新君,四公主。
而这盒桃酥,偏偏是打着芍阁的名义送来的,但细算算时间,芍阁又是那一年死的,死人又怎会卷入活人的纷争。
但她很生气。
以茉奇雅的记性,估计早就不记得这盒点心了,于是她说,“你不如去猜猜看,猜一猜到底是谁。”
到如今地步,她和茉奇雅是相见不如不见的关系。
走到这一步,她们每次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只余尴尬,她认为她没必要去解释任何事,而茉奇雅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确实有几分后悔,要是早知今日,她不如当时随便去保育堂抱个孩子。
茉奇雅出生前,她确实是想着,温尔都的孩子也算是她的血亲了,聊胜于无。
而茉奇雅出生后,她才意识到,这是敌人之子,漠西落入茉奇雅的手里远比白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让她痛不欲生。
“我只问,是不是你?”茉奇雅可能本性并不乖巧,也不驯服,大权在握后卸去所有伪装,只剩咄咄逼人。
“你一定是要我交给你一个名字么。”只见金墨想了想,勾唇笑过,“那好,是纪宪,你要杀你外婆吗?”
茉奇雅面无表情,却抬直了手臂。
素言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小茉。
她猜,茉奇雅此刻是存有杀意的,只是杀与不杀尚在一念之间。
在茉奇雅出面替她争统领之位时她就被打上了茉奇雅派系的烙印,她在朝堂上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站位,可金墨——她不可避免,视线还是会看向金墨。
金墨其实不年轻了,可仍望之三十如许,相貌身躯完美无缺,明艳张扬之至反成雍容凛然。和茉奇雅不一样,她奉行的是国有国法,君臣之分犹如云泥,军规严明,军令如山言出必行,她算不上什么好人,严苛挑剔,动辄申斥责打,没有人能让她满意,可又是这么一个人——偏偏是金墨,在生她的那个人要把她卖掉的时候,给了那个人二十两银子,将她带入军中,给了她一口饭吃,又在她第一次来月事,惶惶间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时陪在她身边,告诉她这只是长大成人的必经之途。
她很难用单纯的好坏来说金墨,诚然金墨对她,对小茉都有许多不地道的地方,但真到生死关头,她觉得对金墨这种人的惩罚还是自然老死比较好。
“放开我。”云菩低声威胁道。
最不意外的事发生了。
素言对她哀求,“你要是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可以让她退下来,当太后。”
“那我宁可死。”金墨讥讽道。
“您是真的,”她简直找不到任何一句合适的话去形容金墨的种种行径,“真的……”她被气的咳了好半天。
“把澡豆给我。”金墨又躲回水面。“没事了就滚吧。”
她讨厌茉奇雅并不全因为茉奇雅是温尔都的女儿。
这个小孩真的很烦,她不仅长得像极了竹庭,性情上也随了竹庭,母女俩人的任何情绪起落身体都无法承担,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揭过,去处理重要的事。
想争权,想夺利,这是人的本性,在这一点上她不会指责茉奇雅,而茉奇雅可恶的地方是抢完又成天掉链子。
一个皇帝没有资格悲春伤秋,也没有资格受伤生病,但没过夜这个崽子病了,发起烧来,奄奄一息的缩在被子里。
“不中用的东西。”她骂道,但骂又无济于事,骂完她把承平留给她的那个毛乎乎的枕头抱过来给这个兔崽子,那时承平还不是那个变得陌生的温尔都母亲,对所有人都不分出身的公平,对所有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爱,除了她,因为同为子女,承平更爱温尔都,这个枕头算是还是她母亲的承平留给她的最后念想,“你不是喜欢这个吗?今晚留给你,明早再还我。”
云菩蔫蔫地抱着那只紫色的五爪龙,“我不喜欢,你拿回去好啦。”
“账核出来了吗?”金墨问,“还有多少钱?”她轻轻地说道,“中州,我势在必得,这是我在承平灵前的承诺。”
“不够。”她说,“如果你要打卫清歌,怎么也不够,换个人,若是从拜占庭那里周转些,说不准能平账。”
“如今我们有枪有炮……”
“没有船。”她又爬起来,“不管你是过长江还是走海路,都要有船,此外,我们没那么多钱把所有重骑的武器都换成枪,子弹比箭奢侈。卫清歌节制云贵,想来擅长靠山打山,一旦到了长江一线,从钱塘松江靠岸好打一些,几乎都是陆战,但运河有桃花汛,海上有台风,逢春秋履重都送不了,另一条路是过荆州走川西……”她看着金墨,玩味道,“你要是打不过卫清歌的旧部那就很丢人了。”
金墨带兵只能说是中庸,对过四公主一次,输了个灰头土脸,转头去殴打漠东,又陷入鏖战,待到正式整兵南下,在益州被“十三姨娘”打了个晕头转向,但她从没有一次兑现过“败军之将,死”的宫规,肌肤之亲真的能让所有人混淆是非,每个人都给她找补,要么是金墨太忙了,琐事缠身,情有可原,要么反过来骂她看着金墨被揍,真无能。
不过这里的金墨有一点很让她意外。
一般来说金墨的风格很明显,她喜欢硬碰硬,绝对不玩任何诡计,一次打不下来,那就更多的兵马,更好的武器,绝不会迂回换一种办法——她是那种会嘲笑特洛伊/木/马的人。
这次金墨却说,“你娘好像很惦记她妹妹的。”
她警觉,“你想做什么?”
“收破烂的那个人不是想反吗?”金墨的脸上浮上一丝淡淡的笑。
“暂时还没有遇到一个买破烂的姑娘。”她顿了顿,“郑棠是男的,要是郑棠正位,你我也岌岌可危。”
“可惜了。”金墨说,“若是有个姑娘,恰好是文臣女官之流,她反了,总归你和卫清歌是血亲,你把她接过来,不仅全了你母亲一家团聚的心愿,有她相助,天下归一指日可待。”
“还有一招,就是有点猥琐。”她默然数秒,岔开话,“既然你一定要拿下中州,还有一个办法是打钺国,拿下吐蕃冰塔林。吐蕃部落林立,地广人稀,唯一头疼的地方在于山太高,不是那里的人,乍一去,透不过气来,不过可以沿山脉练兵,不出数月人还是能适应的,吐蕃地形地貌比中州简单,便宜划算。沱沱河,扎曲及卡日曲在冰塔林果洛一带交汇,汇入通天河,只要在通天河修一个水坝,拉闸蓄水断流,三江所经诸国,不降也得降了。”
这次换金墨沉默,她好半天不说话,最后表情扭曲,“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但这比连年征战省许多的钱,从此无论黄河改道、长江决堤,亦或是,连月大旱,河床干涸,无需赈灾,无需治水,只要快马传书,最多八十余天,不到三个月,一切问题从源头迎刃而解,少了可以烧融冰川,多了可以蓄池储水,且以后从南洋买东西,再也不用讨价还价,我们给多给少他们都得受着。”她轻声道。“兵不血刃,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可以。”金墨连连摇头,“绝对不可以,这种事干一次就罢了,绝不可再二再三。”
“这是郑珏的建议呢。”她飞快的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只是采纳了她的意见。”
金墨那脸色真叫一个精彩。“这种事你怎么可能叫郑珏给你顶?她知道水坝是什么东西吗?”
“就是河狸搭窝时建的小玩意。”云菩比划着,“河狸她总归见过的,上次的那个太简陋了,这次我会安个能起落的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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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龄捧着一碗酸奶,恨不得找个地缝先躲进去。
萨日朗到底见多识广,她重重地放下茶盏,“荒唐。”
哥舒公主进门言有事相求,要求屏退左右,侍女一出门,她便袒露身躯,明晃晃的站在厅里。
延龄当即心里只有一句话——死了算了。
“又有什么荒唐的呢?”哥舒公主年华老去,气韵却仍在,如一株翠竹,亭亭玉立,“不过是舐犊情深。”她说,“那是我的孩子,当年你曾说,承平背叛了东之东,你宁死不奉他他拉氏为君,可最后你还是顾惜娜娜,舍不下这个孩子,夜里去找了金墨,与她重修于好,你当年为了你的孩子这么做,如今我为了我的孩子这么做。”当然,她意识到了延龄也在,冲延龄微微一笑,“等你当了母亲,你就明白了。”
延龄猜她的表情应该不太好看。
“但那是我的母亲。”萨日朗淡淡道,“我家历来留女去父,只有母亲一个亲人,谁又怜惜我丧母的痛。”
“哥舒璇的死我可以不追究。”哥舒公主道。“我把他奉给你,供你报复,那种死法,你不能说你未/泄/愤。”
萨日朗只是挑了挑眉,“是他害死的我母亲吗?”
“可以是他。”哥舒公主淡淡道。
“怎么,不是舐犊情深么。”萨日朗讽刺道。
“哦,他是先夫大哥家强行过继给我的。”哥舒公主倒也坦诚,一摊手,“虽然不够诚意,但我问你,当年喊话让令堂激愤下自戕的是不是哥舒璇?”
“是。”萨日朗无动于衷。
“我女儿叫什么?”
“你这简直是无理取闹。”萨日朗被气笑了。
延龄像螃蟹一样,横着贴墙向门的方向移动。
“你看,是哥舒璇害死你的你母亲。”哥舒公主还冲她挥手,“蝴蝶飞呐,你这规矩真是……当心自由散漫惯了,有一日也在娘娘面前失礼。”
“延龄当然懂规矩,”她很敷衍的对哥舒公主点点头,给了哥舒公主一个软钉子碰,“面对娘娘,延龄自然小心。”
不过面对萨日朗,她还是不敢的,央求似的盯着老师看了会儿。
萨日朗还是爱她的,挥挥手让她滚。
她跑的飞快,就差手脚并用,不管萨日朗是打算接受哥舒家的求和还是不接受,这不代表她想参与其中,成为这场闹剧中的一份子。
“有鬼在追你吗?”双双在院子里悠闲地喝茶。
“人比鬼可怕多了。”她在双双对面落座,“老师会生气的。”
双双指了指自己,“也是老师哦。”
“老师会生老师的气的。”她改口的很快。
双双摇着团扇,“我不讨厌哥舒令文。”
“她也是丞相。”延龄还是敬佩双双的。
不嫉妒是一种很宝贵的品质,延龄扪心自问,她做不到,有时她会嫉妒素言,有时也会嫉妒茉奇雅,总归会有心里泛酸的时刻。
但双双却会坦然说,“所以死了太可惜。”
在哥舒令文的事情上,确实到现在茉奇雅都没有表态,因此,她也没话说,“娘娘的意思是把慕容仙安排去礼部,过段时间我会上表弹劾。”
“你要怎么弹劾她?”双双抬眼。
“东之东旧例,”延龄给自己倒了杯茶,“上殿皆落饰出家,凡有子者,革去职务。她有一对双生儿女。母亲待子女,是截然不同的,就像承平一样。”说着,她勾起一个笑,“慕容仙会请辞的。”
双双瞥了延龄一眼,提醒道,“说到底,许多的事,承平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没有她的支持,金墨也难以弹压栋鄂一族的家臣,和茉奇雅不一样,她那会儿可没有枪,到最后,她还原谅了金墨做过的所有。”
延龄很执拗,习惯上总喜欢反驳,但她长得真可爱,圆圆的脸像只小猫,娇憨的让人没办法生气。“她是支持,还是企图打压金墨?原谅……死都死了,就连留给金墨的首饰,都是不值钱的假货,你知道吗?”她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同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为你所用,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你们文官,就是太想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