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罗袖总觉得云菩的家充斥着一种人仰马翻的喜感。
她很同情太常长公主,也很忌惮名声远扬的金墨,可那边长公主掩面而泣,嚎啕大哭,成姨焦头烂额的安慰,这厢金墨和云菩互相指责,揭短辱/骂,同时,一回头,那三个小孩子又打起来了。
“走开。”琪琪格抱着松鼠摆件,尖叫道:“这是我的,是我的,你不许碰。”
锦书这孩子稍微有点欠,可能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这个样子,就在琪琪格最怒火中烧的时刻,她闪电一样的出手,戳了琪琪格的毛绒松鼠。
这换来琪琪格那把屋顶要掀开的尖叫。
锦书撇撇嘴。
就在此时,小啾出招了,是的,每次秩序混乱都有她。
她飞快地从琪琪格背后抢走松鼠,扔给锦书。
“闭嘴,不要打架。”金墨会冲过来——是的,是那个冷漠的阿姨,她从锦书手里拿走松鼠,塞给琪琪格,不知从哪里弄了只小鹿摆件,给了锦书,顺手还丢了个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毛茸小狗布偶给小啾,再从桌子上还没收的早饭里捡了个包子塞进琪琪格嘴里,并警告,“不许哭,再敢出一声就没饭吃。”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娴熟的不可思议。
琪琪格也是个妙人,她被金墨吓得瞪大了眼睛,泪水含在眼眶里,但她依然毅然决然抬杠似地呜咽。
金墨反手就揍了琪琪格一巴掌。
这下好了,琪琪格发出了杀猪一样的鬼叫,“我的屁股骨折了!”
每到饭点,这三个讨厌的小孩又会和好,亲亲热热地坐在饭桌旁,等着吃饭。
这里的饭谈不上好吃,都是一些家常小炒,时不时的还会有点瑕疵。
“扁瓜没炒熟。”年年夹了一筷子就小声嘀咕。
“可能是金墨娘娘给娘娘的下马威。”她轻声说。
“什么?”素言姐特意挪了挪椅子,凑过来。
“就好比内宅里,送给新媳妇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么没熟,这就是杀威棒,这招,很是不好对付,要是跟太夫人们开口告状,就显得自己挑剔事多,要是不告状,那手下……”罗袖看着金墨出现,对桌子上的菜品进行一番观察,非常精准地挑中了那盘炒扁瓜。
金墨夹了一筷子,随即呵斥道,“是生的。”
素言看着萝卜,小孩鹌鹑似的,突然不说话了。
茉奇雅默然了数秒,转身回了厨房,过了会儿捧着一勺冒烟热油出现了,往扁瓜上一泼,刺啦一声。
“这才是金墨娘娘的手艺。”素言给萝卜夹了一根烤排骨,解释道,“如果不是从外边端的菜,一般荤菜是金墨自己烧的。”
萝卜脑袋都快要埋在桌子底下了,到底还是小孩子,脸皮薄,“那是娘娘要给金墨娘娘,”她用很小的声音说,“一个下马威吗?”
素言苦笑道,“不要胡思乱想啦,她是真的不会烧饭,今天这已经是卖相好看的了。”
萝卜到底是个小孩子,一根烤排骨啃的起劲儿,早就把今天这些鸡飞狗跳的烂事抛之脑后。
她对着一桌子菜,却只能举盏停箸,旁观金墨和茉奇雅之间的暗流涌动。
这对姑侄的关系一直微妙。
她们若是一刻不停的吵倒还罢了,最怕的是突如其来的安静,谁都不吭声。
金墨垂着眉眼,有一搭无一搭的吃着晚饭,小茉只是坐在这里,盯着金墨看。
一般到这地步,她俩早晚有一个要发作一个大的。
上去踹窝的一般是琪琪格——她并非除了撒泼外什么都不会,总归是娘娘的凤使,无论多棘手的杂活她都能出色完成,但有时她会表现的如同无知人类幼崽,因为她恨金墨,只要金墨不痛快,她就开心,比如她知道金墨最讨厌吵闹,偏偏她就要当着金墨的面因一丁点的小事哭叫一番——如果金墨不在场,她可能是一个成熟的姐姐,瞧不起自己的小尾巴们。
不过今晚倒霉的是成芙。
谁家好人经得住太后娘娘那三番五次的闹。
没多久,成芙出来了,对茉奇雅屈膝行礼,她像是江南一带的人,说话带着几分水乡的柔和,低声请旨,“……想再请一次平安脉。”
“不可能。”茉奇雅回绝了。
“我知道这是犯忌的事。”成芙依然低眉顺眼。
茉奇雅瞥了眼成芙,茶盏一扔,径直出去了,还摔上门,咣地一声,梁上的灰都落下来了。
就在金墨临发作前的一瞬,素言从桌上抓起来两个包子,飞一样的冲了出去。
这包子一个是晚上新蒸的,一个是早上剩的,经过一番内心天人交战,她把热乎的那个豆腐包给了小茉。
小茉是一个挑剔的名贵品种小猫,面对所有食物她都是礼貌的嗅嗅,尝一口就摇摇头,蔫蔫的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
“不要瘪了。”她干巴巴地说。
“我其实……”云菩抬起头。
珠珠突然端着碗坐在她身边,亲亲热热地搂着她,可这只手偏生还拿着筷子,饭粒掉她裙子上了。
“不要理她们,”珠珠安慰道,“多想想你的妈妈,你亲生的那个妈妈,她们只是你身体的亲人,不是你灵魂上的家人,想一想你妈妈,说不准她还在等你回家。”说着,她怅然地叹息,“现在我们的任务是不择一切手段研究出量子加速仪。”
“你知道吗?灵魂就是量子,会飘来飘去的,只要人足够衰,就会出现在这里。”珠珠嚼嚼奶茶里的木薯圆子,“但同时,只要一点点好运气,我们就能回家。”
有一瞬,云菩很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告诉珠珠她压根儿就不是奇怪地方来的小妖怪,她是虚假的异乡妖怪,一个土生土长的倒霉蛋,除疯了的竹庭外,她没有别的阿娘——没有牵挂着她的温柔可爱的机器人妈妈,她的家乡也没有网,没有热水,没有电,就算是皇帝,在她好不容易享受了几个月的自来水后,冬天一场暴雪又回到了打水烧水的苦日子。
但她又什么都不敢说。
一个疯掉的竹庭就够她喝一壶了,要是珠珠也疯了,那上吊都很美好。
“想一想小垃圾,”她娴熟跟珠珠说,“想一想你的非升即走,完蛋学生。”
突兀间,珠珠沉默了,又改口道,“你知道么,我基因上的老妈是一个画家,靠画漫画为生,赚到点钱要么吃饭吃掉了,要么就去游乐场玩掉了,我的家,一贫如洗。”
云菩拄着树枝,有点怀疑珠珠在影射她。
素言尴尬地想打圆场,可她生来就不擅长干这种事,非要在这时提一下她瞎画的小猫,“这是什么,好可爱。”
“马卡龙猫猫头。”
“什么是马卡龙?”
“凡尔登那边的一种甜点,”她剜了眼珠珠,“就是打发的蛋白里面加点糖,烤一烤。”
娜娜蹦跶着回来了,弯下腰凑在这群坐的很整齐的三个瘪人跟前,“这个猫猫头看起来就很好吃。”
小茉有点生气,拿树枝把她画的简笔画涂了。
“小茉,”娜娜凝眸看着她,“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是不会坐在门口画画,还画了个蛋糕猫猫头,你这像个小孩子。”
小茉颇为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单纯为了回击而怼道,“我没有脸。”
素言憋笑憋得很痛苦,紧紧地咬住下唇,生怕笑出声。
茉奇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嘴瓢了,一本正经的敲打娜娜,“告诉宿绾,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见她。”顺带,她还警告了珠珠,“本来想送你去给宿绾收尸。”
珠珠不亏暗卫出身,她这一整天都没离开自己的被窝,却对外间发生的所有事了如指掌,上来就反问茉奇雅,“怎么给宿绾收尸?”
“你是说你家那顶顶厉害却连蟑螂都杀不死的皇室秘药吗?”贺兰珠讽刺道。
茉奇雅估计是拿到了终职的将领,少说有一个师旅级的经费课题,她办事自带三分傲气,同时又有如小垃圾等人一样的坏毛病,时不时就想敲打、拿捏外带整治一下手下,当然她脸皮也挺厚的,面对她的讥讽,面不改色的回答,“东吴的东西,就那样,你还指望什么。”
她猜汉末晋初应该是这里真实存在过的一个时期,甚至史书里记载过一些生僻细节,因为除她外,所有人或多或少流露出默契的笑。
素言很好奇珠珠到底是从哪个深山老林来的小妖怪,说不准珠珠家住桃花源。
珠珠是真的一脸茫然。
“快回去吧。”娜娜伸出手,“不要吹风,你会生病的。”
“你们吃饭去吧。”云菩轻声说。“我一个人呆会儿。”
结果烦人的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就是不肯走,还会说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
她们的上半句还是让人感动的“不高兴的事就说出来,我们是朋友啊”,下半句就是“因为是朋友才帮你的,不是朋友才不要搭理你”。
北地的风从初秋始就带了凉意,不管白天多暖和,一旦入了夜,这风刮起来大有不管不顾的势头,吹的人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意。
素言对手哈了哈气,商量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茉奇雅瞥了她一眼,仍抱着膝发呆。
“太冷了。”珠珠也央求道。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茉奇雅忽然起身,“不要跟过来。”她步履匆匆,直奔金墨的卧房,推开门,却扑了个空。
云菩瞄了眼怀表,旋即就去了净室。
按钟上的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酉时是金墨沐浴的时辰,可见生活太规律也不好,真是一找一个准。
她一把合上了屏风。
金墨将手随意的搭在浴盆边,无动于衷的看着她,“干嘛?”
她举起枪,对着金墨,重复道:“是你把她毒傻了吗?”
否则真的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能解释为什么竹庭会把所有的事情都理解为有人下毒。
“什么?”金墨失笑。
“为什么要把她毒傻?”她关了保险,将子弹上膛,一字一顿道。
论武艺,不管金墨领兵作战多一般,她们中身手最厉害的和金墨对打仍难走过十招。
若她拿着刀剑来找金墨对峙,只会换来嗤笑。
枪就不一样了。
上膛声响起的一瞬,金墨收敛了脸上的所有笑意和散漫,严阵以待。
“这不过是一味矿石,”她垂眸看着金墨,“经常能在铁矿铜矿周围开采到,不是什么罕见玩意,你先见了半帖药的效果,这便出了手。”
金墨冷笑一声,哗啦一下站起身。
她真的很讨厌被人俯视,“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她笑起来,“我犯得着大费周折,把她弄得疯疯癫癫,到头来还得我迁就她。”
“你恨她,嫉妒她,或者你就是想折磨她,”茉奇雅柔声道。“有什么折磨能比得上让一个人疯了,傻了,那才叫生不如死。”
“可能你外婆就是这么想的。”金墨莫名觉得有点累,“或者你娘的弟弟这么恨她。我自问没有这种的癖好,一个人不可理喻,杀了便是。”她打量着茉奇雅神情的变化,“为什么觉得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