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想的那样。”云菩即便长大了,说话还是带着孩子气。
她喜欢的服饰总是很奇怪,比如今天,她穿的裙子一截一截地缝在一起,层层叠叠的,说她穷困潦倒,这条裙子偏生是蜀锦的,每一截上的花边都镶着拇指大的南珠,可说她富有,这裙子很像短了后接上一截,再短再接。
清歌眼底抹过悲悯和同情,甚至,有一刹那,她心里有对自己无能的厌恶,只是她生怕这种情绪不受控地在眼睛里浮现,只好仓促错开视线,摇了摇头,“我不会乱说的。”
云菩叹了口气,翻身从马上下来,“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她极其罕见地说起她和茉奇雅的事,“金墨更不是,她不喜欢小家伙。”
“那要是金墨喜欢小家伙呢?”她踮起脚,探出手想揉揉云菩的脑袋。
虽然她看见云菩就会想到云菩的由来,想到阿姐在漠西的岁月,这令她恨极了这个世界,却又因无能为力而感到挫败,但这个小东西还是比纪鸯可爱的,她像一只活泼的鸟,至少她的羽毛不是阴郁的颜色。
云菩牵着比她高好多的白马,天知道她到底怎么爬上去的,她极其天真地说道,“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得到过的就没什么可稀奇的了。”云菩说。
“那你是个坏姑娘。”清歌抿唇一笑。
“这个世间就是这样。”云菩顺手给小梦那有点打结的鬓毛系了个死扣,云梦泽这个品系的小马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邋遢——不过也许是白马容易显脏,总之,这个孩子总是灰扑扑的,鬓毛也时常打结,变成一个小毛团。
“所以说,你还是孩子。”四公主偏过脑袋,用一种啼笑皆非的口吻说道。
她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其实许多年前她就猜过,四公主是不是也是某一类和她相似的奇怪姑娘。
而且她一直怀疑,四公主第一个爱上的人是母亲。
许多朝臣说她和承平妃长得极其相似,因为她从未见过这位祖母,自然无从确认,一部分中州旧人认为她长得更像纪妃——这点她无法否认,连母亲发病的时候都会拽着她一声声地叫娘。
唯独只有一个人说过能从她身上看见母亲的身影,那就是四公主。
四公主戚然地看着竹庭,又看看她,怅然说,“为什么眼睛那么像她,偏偏是灰色的。”说到此,她流露出的悲伤看起来像真的,“有时我觉得,阿姐丢失的那一部分魂魄,在你的身上,把你们两个拼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长姐。”
只是竹庭时好时坏的状况注定听不懂四公主的话,她只是叹息似的回望着,什么都没说。
“她并没有丢掉过任何东西。”她觉得四公主这句话是对竹庭说的,只是竹庭一直不开口,她只好说,“只是这里的日子对她来说太悲伤了。”她拽住小云,不许它继续溜溜达达的往护城河走,小松花是贪吃,小云是喜欢玩水,“她现在这个样子又不是她的错。”她说,只是道理是道理,现实是她也无可奈何,人世间就是如果倒霉,一场风寒感冒足以致命,大家都是稀里糊涂的过,更别说竹庭是情绪和精神上的问题,“要是她没有在新郑杀人就好了。”她很虚伪的打了个圆场,“她就能回家,过公主一样的日子。”
还可以像公主一样的死。
四公主到底是皇室中人,她确实敏锐,说破了她没有直说的话,“什么算公主一样的日子?”她牵马的手很使劲儿,“你觉得我会将她物尽其用?”
“给我。”纪鸯把缰绳抢过来了,解救了可怜的马,“你这样它会不高兴。”
她就看着四姨和云菩吵起来了。
云菩是个骄纵的大小姐,阴阳怪气别人是一点都不加以遮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下直接惹得四姨震怒。
四姨话里话外都带着怒气。“还是觉得我要杀她?”
“两重意义上的,”云菩很淡然的抬起手,还特意比划了一个二,“物尽其用。”
四姨气的说不出话,只能盯着云菩看。
“话又说尽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云菩却是柔声质问。
“你说得对,”四姨忽然泄了气,沮丧起来,“你没有必要相信我。”
“我们曾说过,给你三日时间,你们却没有动兵。”云菩冷冰冰地说。
“你今日约我出来相谈,”四姨也没与她客气,“怎么不将我抓走?无论如何,明面上,我还是官家,这于你而言,也是大功一件。”
过了好久云菩才回答,语气里听不出来任何情绪,“你是女子。”
随后,四姨说:“你是阿姐的女儿。”
她忽然自嘲般的笑。
纪鸯熟悉这样的笑。
这种笑经常出现在那些在秦楼里年长于她的阿姐或阿姨脸上,道尽苦楚与心酸。
“我父皇,”四姨用平静地语气说着,“不是认了你祖父做父亲么,还将阿姐和老三嫁到漠西作人质,我的家族,历来如此,从锦官城黄袍加身,篡了孟家的皇位开始,是一出新的圣朝以孝治天下,所以,我周旋不来,说不准会不要脸的跟漠西借兵。”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四姨身上的悲凉。
明明是天皇贵胄,明明是泱泱大国,如今却尽失北疆。
既往秦皇汉武乃至唐宗,都北拒胡族,燕然勒功,立下不世功业,万国来朝。
而今却是这副模样。
这不是四姨的错,这是祖上的祸,可如今先祖留下的祸端,却要四姨来低头。
甚至在四姨眼里,云菩只是茉奇雅帐下的将军,不清不白的身份,不清不楚的名分,连宠妃都算不上——此刻她在想,会不会还是告诉四姨云菩的真实身份比较好,或许那样四姨心里会好受些。
云菩迎着月色站在那里,星光勾勒着她窈窕的身形,富贵的蜀锦,奇特的裁剪,极尽妍丽的裙装让她看起来像禁中的高位妃嫔,可不知为何,看起来总让人觉得心底发寒。
她抬起眼眸,看着四姨,良久,径直岔开了话题,“我这里也不过是一个偏安穷困地带的小朝廷罢了,我们也算各取所需,我要你替我杀个人。”
“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四姨苦笑道,“你要还我们的燕云十六州吗?”
“你可以把栋鄂东哥的尸体带回去,祭奠你的先祖或者将士。”云菩望着四公主。
有时她也会有一些恻隐之心。
四公主这个人是靠情感活着的,她确实会利用别人,但和别人比,确实又多一份温情。
在她还是个小孩子又什么都没有的苦涩日子里,不论真假,这份温情还是挺重要的。
四公主愣了下,视线中终于从竹庭身上移开了,隐晦但关切的问道,“他到底有没有欺负过你?”
她摇摇头,“我们并无过节。”
“好。”四公主总是很凄凉的笑,她又看着竹庭,轻轻地一声声唤道,“阿姐。”
最终竹庭客气又疏离的笑容消失,“我很累,不想说话。”她仰头望着月,似乎严冬的寒意仍在,冻得她脸颊和手臂都是疼的,她下意识地抱起手臂,喃喃说,“冬天的晚上可真冷啊。”
夜晚总是漫长的,不知多久,绝望的太阳才会升起。
“阿姐!”四姨凄切地说,甚至听着有点像一声悲鸣。
云菩有时像个成年人,有时又很小孩子,她瞧瞧四姨,又看看她娘,跳起来,拍拍那匹大宛马,遭遇来自马儿不屑又很烦的眼神后,在她“回去给你好吃的”的欺骗下,那匹白马很不情愿地跪下来——感觉也像是趴下来,对云菩的个头来说,这匹马确实有点太高了。
随后她上马——以一种要随时逃跑的架势。
最后云菩鬼鬼祟祟地策马趟到河心,凑到她跟前,柔声问,“你怎么样啦,伤好些了吗?”
“很讨厌,”她避开了云菩的视线,“我想死。”
“死是一种很无趣的东西。”
“那活着也很无趣。”
“活着当然很有趣,”云菩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你活着就可以盼着死,但你死了却不能期盼自己还活着。”
“你这是什么话。”她被云菩气笑了。“下来,”她扒着表妹的缰绳,“讨厌你这么居高临下的看人。”
“不要,”云菩连连摇头,“这水很深的。”
“额,你确实挺矮的。”纪鸯比划了下。
其实云菩和她差不多高,只是姨母的个子太高了,导致母女两人站在一起,她就是一只可怜的小鹌鹑。
“这是什么裙子?”她摸了摸云菩的裙摆。
“这叫段段裙。” 云菩心情好的时候还是挺活泼的。
“延龄她们还好吗?”她低声问,“你没有为难她们吧。”
“我上辈子是被她们气死的。”云菩垂眸道,“你照顾好自己。”
她对纪鸯有一些物伤其类的感情,看见纪鸯,就会让她想到生命中的另一种可能,假如卫竹庭仍是她的母亲,而她却生在新郑,可能她就和纪鸯一道,几经辗转,成为秦淮楚楼里的歌姬,十几岁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那么短暂的一生,生前还要遭受那般不堪的种种,是想都不敢想的一种情形。
“早死早解脱。”纪鸯很诚恳地对她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
她注视纪鸯半晌,觉得偶尔成全一下纪鸯也无妨。
许多时候这个世界经常给她一种不真切感,让她朦朦胧胧的觉得,这个世界说不准是她死前的一场走马灯,让她重新体验一下年轻时的痛苦,教会她不管怎么挣扎,日子都是那么的糟糕。
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个世道太离谱了,离谱到这绝对不可能是她幻想出来的世界。
就在她准备潇洒离去时,纪鸯拽住她的裙子。
“你要我们帮忙杀谁?”纪鸯傻愣愣地问。
她冲纪鸯勾勾手,挨近了,说,“不告诉你,傻子。”
纪鸯哭笑不得,“为什么呀?”她迷惑不解,“你到底要不要我们帮忙?”
“四公主知道。”表妹解释了半句,随即冲她挥挥手,转身一勒缰绳,踏水而去,惊起涟漪无数,“拜拜。”
“要回家吗?”云菩问。
每当她这么问母亲时,她都期待母亲说,好呀,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回到新郑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家,那个金碧辉煌的皇宫,要是这样,她们就彻底两清了,从此各过各的,再无交集,一了百了。
只是每次母亲都是搭住马鞍,说,“你往旁边去一去。”
然后潇洒地踩着蹬上马——小云这个高度的马果然只适合母亲那样的个头。
她又灰溜溜地把母亲带回家。
“快去洗漱吧,”她催促道,“天晚了。”
竹庭和母亲一样,不太听她的话,反倒在书案前坐下了:“我要给曼音写信。”
“肉干吃不吃?”她沮丧地拿出来一根肉条,本来想喂闺女,结果冒出来两个小脑袋,是小啾和琪琪格。
这两个小家伙非常捧场,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是给小猫的,没有盐,也没有别的调味。”她不得不把肉条举得高高的,“你看锦书都不跟小猫抢吃的。”
锦书探着个脑袋,很可怜地说,“因为我咬不动。”
“等你换牙了就好啦。”云菩那个奇怪姐姐说,她性格里有一种我行我素,不管那只三花小猫喜欢不喜欢,她隔三岔五会喂猫猫一点奇怪的东西吃,而且她和小猫磨合出了一种古怪的相处模式,她们似乎都是很自我的家伙,她喂她的,小猫挑食归小猫的。
她还在想一些奇怪的东西,那边远远的传来云菩的说话声,“你还不回家吗?”
那个名叫素言的姑娘坐在花厅的桌边发呆,影影绰绰的烛光照亮她的半边面容,说不准故事里的半面妆就是这个样子,一半明艳鲜活,一半在暗,看不真切。“其实,我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要不要吃宵夜?”茉奇雅问,她拿出来一个小锅,往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加了些。
素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一个人闷了会儿,说,“失陪。”
她很讨厌生病的感觉,但又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试图和自己的胃谈判,“能不能别疼了”,只是胃不搭理她,该疼就疼,该反胃就让她反胃。
而且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可没多久,茉奇雅敲敲门,走进来,递给她一茶盏温水,不过她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姑娘,什么都没说的默默出去了,不会像娜娜她们似的没完没了的纠缠,一定要问出来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