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鸯望着远处的城楼。
此处地势低洼,地处两山交界,春夏之季是罕见能见到阳光的时候,可能也因此,此地近河套平原,却仍属于陈国。
迎着光,城墙上玄色蔷薇旗迎风飒飒。
“她们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国度。”四姨倏然开口。
她袖着手,立在光下,鬓边只带了二三金饰。
“没有姓氏,没有国号。”四姨轻声说,而后,又道,“应当是她来了。”
“是她。”纪鸯看着城墙上戍卫的士兵矮下去,只剩背上的银色盔甲和石砌的城墙连成一片。
是这几个月来的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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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罗袖喃喃道。
她努力让自己和其他人一样,脑袋保持着低垂,视线却偷着往上瞄。
不远处,大娘娘居高临下,俯视着一切。
其实有时她会很好奇,她想知道这些人都怎么看待茉奇雅,也想知道茉奇雅每天都会想些什么。
但就像她只能看见茉奇雅的背影——一个很瘦小的女孩,像刚起床一样,没有梳洗,没有打扮,长长的垂发洒在披风上,直坠在膝弯,有时头发被精心打理的很好,顺滑的像丝绸,有时看上去又很毛毛燥燥,透着不耐烦,无论怎样,看起来都很普通;她能望到最远处的山峦,这里的山不高,生长着一些松柏,似乎寒冷的天气容不下其他大叶子的树木生存,反而让细针一般的小叶子树在此繁茂,可她看不见茉奇雅的神情,也看不见列阵的士兵。
信国三军九师,名义上,一、三、五、七由茉奇雅统御,二、四、六、八由金墨掌管,第九师为茉奇雅首创,源自公主府衙门亲卫私兵,又合并了栋鄂鸣岐留下的鹰卫,共组成一旅一团——骑兵铳旅及骑兵/炮/团。虽然实际出兵时她们的军队都是混在一起用的,但茉奇雅确实倾向于用占据了奇数的师——严格来说,从攻打漠南梁国开始,只要是她的决议,小战用第九师,大战必用奇数师——常用第三师及第五师,似乎第七师专门负责履重粮草运输。
当然这也有茉奇雅和金墨行事风格和所用制式不同的原因,可喜好无法骗人。
此番军队在青城集结,她难免想知道,撕破盟约,进攻漠东到底是金墨的主意还是茉奇雅的主张——而且非常简单,只需要往下看一眼,她就能知道一切。
可她偏偏没有机会和资格看那么一眼。
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或许茉奇雅猜到了她的出身,也或许是母亲曾派人告诉过茉奇雅她的事情,所以她才流落到了漠西,因为茉奇雅不像不认识她的样子,只是可能是考虑到信国与陈国的关系,没有与她叙过旧,总之,她飞快地做到了一个小孩子所能达到的高位——御前侍女,可是御前侍女这活很无聊,在陈国要端茶递水,在漠西她就是个侍卫。
这远远不够,离替母亲报仇非常遥远。
年年跟她咬耳朵,“你总盯着大娘娘看,”年年说话声音特别小,“是不是喜欢大娘娘?”
她摇了摇头,“才没有。”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嫉妒,是羡慕,是许多复杂又酸涩的情感,有很多个瞬间,她希望她是茉奇雅,这样她拥有七万重骑兵,举世无双,想攻打哪个国家,就攻打哪一个,想杀谁就杀谁,就算是一国之君,在她眼里,可能只是迟一些杀的区别,倘若她是茉奇雅,为母亲报仇可能只需要简单的三个字——杀了她。
“明明就是。”年年潦草的了结了她和萝卜开的玩笑。“你就是喜欢漂亮的女孩子。”
要是平时,她肯定还要挖苦萝卜两句,可是今天实在是没心情说什么俏皮话。
大娘娘最终视线回到了阿娘身上。
这时那微妙的气氛让她明白了素言姐说的那句话——就是稍稍有些僭越,但也无妨。
阿娘也是相似的素净打扮,垂着长发。
似乎是阿娘觉察到了大娘娘的视线,这才敛目浅浅福身,“娘娘。”
“你很好。”大娘娘说话声音很好听,又甜又嗲,是像黄鹂一样清脆嗓子。
“娘娘恕罪。”阿娘垂着眉眼。
“我没有说反话。”大娘娘转过身来。“我与你并不熟捻,不过是点头之交,”她解下悬在腰间的长剑,递给素言,“我会有我的担心,我的顾虑。”
“那您的顾虑可打消了?”卫明殊抬眼。
“见你的第一面,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野心与不甘。”云菩说。
经过卫明殊身旁时她提醒道,“上都不会欢迎你。”
“为什么选中我?”卫明殊反过来问她。
“任何一个裴氏报上来的人选,我都会给一个合作的机会。”云菩稍顿,“至于其他的,各凭天命。”
她转身离去,素言追上来。
避开人群后素言先是抱怨——有句话她还是信的,素言和延龄就是小乌龟的芝麻眼睛和绿豆的区别。
“攻城的东西能不能组装好了送过来,我真是无语。”素言唠叨着。
随后质问,“为什么金墨也在这里?”
“我……”她刚开口,又止住。
素言知趣地退到一旁。
卫明殊走上前,说话间她并没有持妃嫔的身份,“您想去我家里聊一聊吗?”
“不了,那太唐突。”茉奇雅是一个很冷漠的女孩,跟人说话时大多措辞里都充斥着疏离,只是她的嗓音缓和了她话语里的冷淡。
她能肯定茉奇雅对外的功绩,但那些事情不能否认她对内就是个办事拖泥带水,充分遗传了金墨的优柔寡断。
几步间她便改了主意。
“要是有空的话,”茉奇雅可能是试图缓和口吻,只是她言语间锐利和缓和区别不大,她指了指年年她们,“一会儿带上两个小孩子,来吃个晚饭。”
卫明殊自然不敢拒绝,只好一口应下来。
“分开运都运了三趟。”茉奇雅走回内室,抬起手臂,只是老师造过反什么事都没有靠的是她真的识时务,但老师的小崽娜娜是个小呆瓜。
只见老师上前半步,准备伺候茉奇雅换衣服,结果娜娜不知道在想什么,咣的撞茉奇雅身上了,讪讪地绕开了茉奇雅——是的,绕开了,甚至她的行走轨迹和金墨不一样,金墨是帮茉奇雅拿常服,她是径直走向了桌几,喝了口茶,手已经伸向了点心,才后知后觉地绕回来。
“您还是看一下吧。”素言做了个手势。“我很愚钝。”随后她又提醒,“晚上吃什么?”
茉奇雅充分发挥了“有妹则妹,有狗则狗,妹狗没有,出门就走”的原则,她大喊,“珠珠!”随后又找娜娜,“娜娜!”
在珠珠夺门而出和娜娜逃窜去厕所后,她无辜地看了看四周——当然她肯定不能指望时而疯癫时而更疯的太后,“回头再说。”
出了门,素言又问,“为什么……”
云菩截住素言的话,“这笔单子,”她站定,拿扇子拦住了素言去路,“能付多少要看东哥还剩多少家底。”
“您这是何等的拆东墙,补西墙。”素言皱着纤细的眉。
“这是什么?”她指着面前那离谱东西,质问。
“你的十二门炮。”素言说,说完想溜,却撞到了茉奇雅的扇子。
“图纸呢?”茉奇雅问。
“我是对着拼的。”素言指着钉在墙上的那张无法描述、无法形容、总之极其难言反正堪比洛书河图一样的图纸。
茉奇雅的画技承袭了她娘,太后娘娘擅长画只有轮廓的球形小兔子,茉奇雅画的东西很抽象,她不会单独找一张验算的草纸,她直接在空白的地方胡写,甚至有几处她以为是参数,研究了半天,发现是茉奇雅算的账,就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张纸,茉奇雅还指望她能从中挖掘出十二门/炮的真容,那她只能说上一句“微臣做不到”,因为说实话,这张纸很像擤鼻涕纸,硬要奉承上司的话,这张图纸有一处可取,那是茉奇雅在角落画的兔脑袋小蛋糕。
云菩看着眼前的那奇形怪状难以言表的玩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要说枪,那可能是珠珠在她某个深山老林的家里常用的东西,得来只需要珠珠回忆一些结构和框架,无论是珠珠还是她,对那个玩意没有额外的情感,只是单纯的喜爱,但炮这个东西,是她一杯茶,一壶咖啡,一碟点心,一盘菜叶子,一个参数算一天,至于批折子那是后半夜的事,在摸会儿鱼就天亮了,无缝顺延到早朝,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过了好几年才设计出来的,光燃烧室的参数,就让工匠反复测算,反复调整,最终才得以定稿,耗费人力物力之巨,让人不听个响都不甘心。
但素言轻而易举地凭借自己的解读和幻想,把炮组装成了凤梨——甚至她反的非常——直角,九十度,炮/口/朝上,整个一束管风琴。
这一刻,她懂了她篡改珠珠图纸时珠珠的鬼叫。
最后她体面的、礼貌的,没有像珠珠一样大吵大闹,而是像一个皇帝一样,揪着素言质问,“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额,”素言激怒她就靠简单的一句话,“十二/门/炮?”
“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她指着图纸,“我甚至零件名给你标的是数字。”
“哪一个?”素言只回了她一句简单的问话。
她耷拉着脑袋,又压下火,讪讪地把图纸从墙上拆下来了,拿了张新纸和笔尺,坐下来,“我应该跟你多加交代的。”
素言和延龄真的是当世“卧龙凤雏”——贬义上的,遇到这两个人,她真的每天都觉得明天怕不是这个国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
延龄是对内窝囊,对外是否窝囊取决于领兵的是男是女,只要对方也是个女人,她就窝囊;素言是对外一直都窝囊,窝里斗所向披靡。
“你和你姑姑又和好了吗?”素言瞬间就换了话题,向她施压。
“没有。”她说。
“你们确实是血亲。”素言坐在地毯上,靠着几,“从血缘上讲,你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悬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