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来时,小茉给她单独盛了碗糊糊一样的粥。
“这个是成芙送给我的方子,” 小茉挨她坐下,她自己倒是弄了碗冷掏槐叶,不过她吃什么都没什么区别,她和小鸟似的,一碗里三五根面摆着可能都吃不了一半,“放了点碱面,据说吃了之后胃不会痛,也不太会吐,就是味道有点奇怪。”
“我有话跟你说。”素言盯着那碗粥,迟疑了又迟疑,还是一个冲动之下,开口。
“不必回我。”小茉拿筷子意兴阑珊地挑了一点面。
“你应当猜到了。”她看着小茉。
小茉只是叹息,“不要紧的。”
“小茉呀,”她咬着唇,不知为何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不想哭了,只有一种麻木的恍如隔世感,“她在给我煮的汤里下了砒霜。”她说出来时并不觉得释然,反倒是一种回忆的痛苦,“我以为我要死在家里了。”她仰起头,夜晚的烛光照不亮房梁。“总归,你最终也会知道的。”她笑的比哭还难看,“我没有家了。”
“没关系。”小茉伸手揉揉她从中州带回来的小不点。“告到我那里去,总归我得问一句。”她说,“这些事情最终都会过去。”
素言支着头,“所以你明白吗?我这倒霉的一生里,只剩下你们几个了。”她抬起手,碰了碰小茉的脸颊,顺着脸颊滑下去,最后用手背贴了贴侧颈。
“那今时今日,你是小茉?”素言问。“还是皇帝?”
“你知道什么是皇帝吗?”云菩轻轻将素言的手拨开,冷漠地将筷子插在面里,权当给自己上了两柱香。
皇权至高无上,进则坐拥天下,俯瞰山河,退则草菅人命,鱼肉百姓。
而君权的极致在中州。
只是就算她能拿到这一块拼图,得到儒家构建好的一切秩序,枪、钢铁和火/药的存在又偏偏会打破君权神授的谎言。
她是以公主的身份即位,而非皇后,更不是太后,她所依赖的姐妹同袍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抵不过力量的悬殊。不用这些东西,她难得善终,用这些东西,她又能清晰的看到来日——自她身后,难再有君王。
或许这就是上古时禅让制的由来,女帝注定无后——她不敢,不愿,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搏,期待自己能生下女儿,活到女儿成年,同时,女儿身体健康,没有早夭,也不是个弱智白痴。
最终她只是说,“我命不好。”
素言惊愕过须臾,又竭力掩盖,她很快想通了前因后果,只是很悲伤的抬起手抱住她,随后非常平静的接受这样的一切,这时她相信,素言确实没什么野心,可能她唯一敢幻想的也仅仅是做个太后罢了。
“这世间如此繁华,灯红酒绿,”素言说。“君权之盛,莫过于秦,最终,不过二世而亡,汉朝二十四帝,最终又如何?总归我们自己过的开心,享受过了就行。”
她低下头,学娜娜的样子和素言贴着脸。
没等她说话,珠珠嗷的一声鬼叫。
“你们在干什么?”珠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又尖叫着跑出去。
“珠珠!”她想叫住珠珠。
一听茉奇雅叫她,贺兰珠开始不要命的狂奔,生怕晚一步,被茉奇雅她们逮住。
这些可怕的古代人可是会问她,“晚上要不要过来睡,一起唠唠嗑。”
茉奇雅和她一样是误入此间的倒霉蛋,因此,茉奇雅有一定的道德底线,可她的底线也就蛋白印迹实验二抗的浓度。
她再也不会上这种弱智的当。
跑出门她松了口气,扶着廊下的柱子直喘。
“怎么了?”今天上夜的是萝卜,她把小桌子拖到了穿廊,点着一盏小灯笼,端的是豪门大小姐的架势。
她喘匀了气,直起身来,桀骜不驯地说,“区区死里逃生罢了。”她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我在写作战方略。”萝卜用镇纸压住面前的草稿。
贺兰珠总觉得萝卜写的八股文格式有些眼熟,便当个讨厌鬼,拿起来看。
“要是开会讨论时评审给我一个好分数,”罗袖解释道,“我的方略就会送到大娘娘面前,要是大娘娘同意了,我就能拿到金银、粮草和物资,带领分路的一军。”
她知道珠珠是内卫的人,想来对军务不太熟悉,便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来阐明她所做的一切。
珠珠只是弹了弹她写一行改两行的方略,怅然地自闭了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也是前百分之十七下放兵权吗?”
“什么意思?”她没听懂。
“一百个里只要排在前十七个的方略。”珠珠把方略还给她。
“不不不,最多选五个报上去。”她垂头丧气的拿起笔。“我的都不一定能在议事会上讨论,可能顺手就被素言姐她们扔了。”
“你想上会吗?”珠珠说,“有没有学过史。”她席地而坐,“拿你们比较熟悉的举例,你有没有听过周彻佯攻西川而取荆州之计。”
“周谁?”罗袖麻木了会儿。
她怀疑漠西可能是一种邪恶的雅典,在这里只有士兵读书。
“你想说周瑜?”她试探着问。
“周瑜是谁?”贺兰珠反问。
“就是杂戏里的周彻,历史上周彻的父亲。”萝卜同情又可怜地看着她。“顺便说,周彻的母亲是小乔,以及,小乔不是江东之主。”
“你不觉得大乔和小乔是江东之主,铜雀春深锁二乔才合理吗?”她说,“难不成貂蝉和大娘娘一样,就喜欢和人抢东西。”
萝卜鄙视地看着她,“你简直和写戏的一样不学无术。”
“听过女儿国吗?我们妖精的老家一个男的都没有。”贺兰珠沉默片刻,“我不习惯谈起男人,所以,我们说回周彻与伏寿。”
她给萝卜出主意,“你要有一个引人注目的题目,还要切合评审的喜好,将军可以拿嘴对付胡说八道,你要句句都有来源,引经据典,让别人挑不出错处,切中要害,漏一个人没有切对脉,今年你就要完蛋。总之,如今大娘娘最需要的是什么?”
萝卜真的很聪明,可能古代人都早熟,她规规矩矩地坐好,“一个解释,解释为何她在青城大量聚集兵马,我们不能攻打漠东,漠东与我们一衣带水,我们不是敌人。”
“因此,我们只是要出兵高句丽和新罗,借道漠东,恰逢中州进攻。”贺兰珠又问,“娘娘恨谁?”
“娘娘逼反了一个,”萝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另一个杀父娶母夺爱之恨。”
“庆君王御敌不力,栋鄂东哥渎职,所幸娘娘引兵东去,恰好途径,这才未酿成大祸,所以,娘娘只是问罪。”她说,“你单凭嘴这么一说,大娘娘信你?”她看着萝卜,“娘娘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会采纳正中她下怀的意见,所以你要揣摩大娘娘的意图,说大娘娘不方便说的话,她就会抬抬手,破格给你兵权。”
“明白了,”罗袖一脸的无语,“你是想让我从假道伐虢讲起。”
“什么?”珠珠不解地问。
“就是,虢国,虞国和晋献公。”罗袖起身,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娘娘。”
贺兰珠抬起视线。
茉奇雅披着外衣出来找她,她经常忘记遮掩自己的来处,整天里西陆式的长裙配大袖或在襦裙外边穿风衣,端的是欺负古人无知。
“我猜你想说刚愎自用,”茉奇雅扫了她一眼,冷漠说道,“以及,是我姨杀的东哥他爹。”
萝卜顿时变成一只小家雀,缩成一团,要多乖巧又多乖巧,再也不会摆出那副自以为是的得意和鄙视同情的视线。
“有一句话我是信的。”贺兰珠蹙眉,“或许我的来处,确实是你们的来日,可我们从古至今,都只有女人,我们的过往,王侯将相的传说,也只停留在裙摆。”她确确实实的茫然和费解,“这到底是哪里,哪一个时代?”
茉奇雅默然片刻,只是说,“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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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身世,延龄觉得她能肯定一点,她不姓刘,所以每次她都会倒在鸿门宴上。
到翠星河家的时候她没有闻到一丁点的饭菜香味——这就足以引起她的警惕了,随后,她看见井边好几桶碗和锅——这几乎是明示了。
只是她不死心,她傻,偏要往里面走那么一两步,因为她馋,到现在她还记得在新郑吃到的各种糕点,怎么说,怡娘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小厨娘,手艺肯定不差。
结果一推门,翠星河跟怡娘对着拍桌吵架。
“你不是说你要结草衔环以报不杀之恩吗?”翠星河很生气。
“我给你切了好多葱花。”怡娘说。
“你切那么多葱花干什么!”翠星河指着桶,“我要你把碗洗了,把锅刷了,听明白了吗?”
怡娘只是干脆利索地说,“我以前会,在宫里呆的太久,就不会了。”
这还是延龄第一次看见翠星河崩溃。
可见山水轮流转,翠星河也有今天。
翠星河崩溃了,开始嚷,“你骗我。”
她拔出剑,“我今天一定要杀掉你。”
怡娘害怕了,瑟缩着说,“我还会捏包子上的褶,不然我们吃包子吧。”
“你还有脸吃包子。”翠星河眼角余光看见延龄,“你站住。”
延龄就看着翠星河倏然敛去怒火,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延龄姐呀,”她指着院子里的桶,里面菌落五花八门,是萨满阿姨看见了会热泪盈眶的场面,“这是锅,那是碗,你相中哪一个,自己刷,刷完了我来炒个菜。”
正当她绝望之际,鸿门宴克星卿小鸾出现了,带着她那声响亮的:“哎我去。”
延龄发誓,她会让卿小鸾为自己的脏话后悔一辈子。
立刻她说,“好,小鸾,你去吧。”
卿小鸾到底是翠星河这个抱小姐的救命恩人,在翠星河眼里这个草菅人命的二半吊子是华佗再世的存在。
她们最终凌乱又狼狈的去了酒楼。
“你不许吃。”翠星河还在发疯。“你吃也行,你自己付钱。”
怡娘只能可怜巴巴地说,“那你借我点吧。”
“冬柚把你从中州带出来的时候,”延龄端着茶碗,看着楼下演貂蝉的戏子整装佩剑,迎天子诏,准备奉天子以令不臣,大概是今天晚场戏的落幕。“也没让你自付食宿呐。”她打趣卿小鸾,“华佗,你的脑袋保住了。”
“治病这种事,”卿小鸾估计也是熬了好几个大夜,脸色发青,黑眼圈特别重,“都看命,人死人活的,能怪我吗?”
“大娘娘不一定怪你。”她说,“她跟梅梅姐妹没什么交情,只是梅梅会和你同归于尽。”
“梅梅会讲道理的……的吧?”卿小鸾颤抖着声线。
“没事,”翠星河这个家伙对小鸾有些偏爱但仅限于不使唤小鸾去刷碗洗锅,“我会给你报仇的。”
“难道不是救我吗?”卿小鸾质问。
“额,怕是来不及吧。”翠星河素来就是个游戏人间的家伙,只见曲终人散的刹那,她偏要对楼下喊,“宣娘的辞藻徜徉恣肆,行云流水,果然……”
崔宣娘那个倒霉蛋连滚带爬的冲了上来,赶紧对翠星河嘘了声。“你不要乱讲。”
翠星河面色坦然,“这家酒馆菜色不凡,我猜你得了空,也会来这里坐一坐。”她支着脑袋,“娘娘着礼部同翰林院一起修史著经,尤其是前朝之事,想来还挺繁琐,所以,你如今前朝经书典籍整理的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崔宣娘盈盈一拜,“就是诸事繁杂,下官才文思如泉涌。”她说,“不知姐姐们有何指教?”
翠星河神神秘秘地问,“你可想飞黄腾达?”
果然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膈应茉奇雅的机会,延龄真的是亲耳听见翠星河怎么教/唆崔宣娘干一票大的。
“不知你有没有读过说唐。”翠星河一本正经的说,“我们可是武周正统,陈国并未一统南北,偏安一隅的朝廷,怎配政承前朝。”她能想象到茉奇雅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我呢,学识有限,要请教你了,唐宗公主时的封号可是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