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声传来,“隆冬取暖,小心炭火。”
巡城的士兵点燃着火把,穿行在街巷,忽然勒住马,看向远方。
马车疾驰而来,击穿雪夜,又驻停,藕荷色的衣袖掀开车帘,纤纤玉手悬着一枚令牌,冷冰冰地语声传来。“是我。”
士兵肃然低首,“国公大人。”
纪悦收回了腰牌。
她的教养命她对任何人都客气,可今番是再忍不住,“你们到底发的是什么疯?”
“说得好。”纪愉盘膝坐在烛火侧,她捧着暖手炉,复述,“你们发的是哪门子疯?”
“好问题。”延龄支膝半坐着,“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
“权当个人证吧。”纪正仪生的比她妹好看,墨色的眉眼雪一般的肌肤,艳色姝绝,只是此刻这一张俏脸格外阴沉。“那你呢?”她看向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可恶的纪悦,“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来擒拿你们归案呐。”纪悦抄着手。
“那二位请移步京兆府。”梅梅冷冷说道。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了须臾。
“你们都疯了。”翠星河很惹眼,因为她是坐在桌案上的,唯一的一个凳子给了梅梅,而她又是一个讲究人,素来都嫌马车脏。
要不是纪正仪坐在桌后,延龄肯定会像平时一样捉弄翠星河,最起码可以偷袭,把她戳的嗷嗷叫。
“那你就下去。”她说。
到底纪国公小姐沉不住气,过了会儿,她说,“难免物伤其类。”
“谁都不要动手。”纪正仪抬手,“除了你们两个。”
“你看我长得像惊天地泣鬼神的冤种吗?”翠星河冷笑。
“你们和崔太师家算一家的。”纪愉道,“你们曾经的右丞相崔子清是他的表兄,要不请他移驾,来说和说和?”
贺兰延龄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诡异的微笑,“崔子清?说和?”
“你们同朝为官,难道要告诉我你们不熟么?”她终于有心情笑起来,“说到底,大水冲了龙王庙,崔子清和他们是一家。”
“说得好。”翠星河一本正经,“你的建议很不错,是该让他来说和说和。”
沉默数秒后延龄换了信国官话,问,“他怎么死的来着?”
“他抗旨不尊,”翠星河挑眉,“双双姐替他体面了。”
纪正仪清了清嗓子,冷漠道,“体面了?”
一下子延龄脸上的笑就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假笑,“啊呀,你能不能装听不懂?”
“在新郑,那种死法我们一般称之为五马分尸,而非体面。”纪正仪伸出手,她本想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可看看翠星河,又垂下手,估计是嫌翠星河坐在那里碍事,又不好意思跟翠星河讲。
“有个完整的脑袋,多少还是能说和说和的。”翠星河摇摇头。
“而且你们今晚就得走。”纪正仪道,“不过对你们来说应当还好,左右不过是要过你家主子的那一关。”
“哈哈,她可比你们这里的朝臣可怕多了。”翠星河撇嘴。
“我……”梅成雪一横心,“我跟你们一起。”
“你不要动。”纪正仪厉声道。
“我要请柔嘉尝一尝江左的名菜,不行吗?”她反问。
“不行。”纪正仪自己倒是施施然起身,要去叫门,“你若一定要趟这趟混水,顶多她们只是递给了你一块肉让你烹饪,至于这肉是什么,你不知道。”
梅成雪眯过眼睛,她望着纪正仪,“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心人。”
“我当然不善良。”
“那我问你一句。”她反手掀起帘子,站在车上,“到底这个名字,是真是假?”
“可能是真的,”纪正仪转过身,“也可能是假的,你得等会儿亲自问问纪鸯了。”
“你们主子不会放过你们。”梅成雪倏然扬声,叫住了延龄和翠星河,“现在是她和崔子清有恩怨,你们为了报她的私仇,追杀至京兆,这叫欺人太甚。”
“梅梅,”纪正仪丝毫没有心思被戳破的局促和不安,她只是站在崔府的灯笼下,“许多话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她可能是另有安排。”梅成雪从车上走下来,踩进了雪里,“但崔家的事一出,”她妩媚的眉眼沐浴在风雪之中,“怕是难成。”
“那就要看,你们嘴里的大义凛然,是真是假了。”纪正仪只是嫣然笑过,“要我叫门吗?”
而延龄报以浅浅一笑。
令人唏嘘的是延龄自称自己是弃婴,随河漂流至漠西境内,被发现时命大还剩一口气,至于父母是何方人士,一概不知道,可她看起来却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墨眉黑瞳,是中州的样貌,五官姣好端庄,举止优雅从容,穿上着一袭广袖花青刺绣的珊瑚锦袍,气度和美丽不比宫里的娘娘差。
有时人的出身能从面貌里看得出来,绝大多数人的美貌都是家传的,梅成雪相信延龄的身世就算家道中落,想来祖辈阔过,至少是三五代的宦海沉浮或泼天富贵,否则生不出这样好看的眉眼。
作为将领,延龄肯定身体上没有什么残缺,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她也不笨,但她却被遗弃在暮春之际湍急的河流里,原因仅是女儿身。
延龄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延龄挽袖。
随后她轻快的对驾车的姑娘招招手,“小文呐。”
她扬起眉,看向神情一下子僵住的纪氏姐妹,“这位是我的秘书,文司连。”她抬起手,搭在文竹肩上,“我比较菜,不会驾车,总要麻烦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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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哎,统领,不行……”小梨一叠声的乱叫。
纪鸯拨开小梨,捂着肚子爬下了马车,她觉得她肯定很狼狈,随手抓的这件衣裙是夏天的,一层薄薄的纱并不能抵抗隆冬的寒风,每走一步露在貂裘外的腿和手都被冻的刺痛,不过还好天气真的冷,没多久她就冻麻了,反而有几分暖意。
她看崔府的门敞开着,心想,肯定完了。
小梨冲过来,企图用小小的身体扶着她。
她把小梨赶走,“走开,这没你的事。”
“伤口,当心伤口。”小梨嗷嗷叫着,非常吵。
“闭嘴。”她捂着小梨的嘴巴,踉跄着走进正堂。
崔太师家素来门客子弟无数,这会儿又是腊月,本应大设宴席,说不准还会叫上一两个当红戏班来唱上一段,此刻偌大的庭院却鸦雀无声。
一整座楼阁庭榭只有正堂这里亮着灯。
一进门,只见平时支在花厅给女眷用膳的桌子被抬了出来,摆在崔太师会客的地方,几把檀木椅子被搬到了桌子边,当吃饭椅子。
这处处诡异的气氛和纪正仪一言难尽的吃瘪面色就昭示着,她来晚了。
“你们……”她撑着珍宝阁的架子。
倏然纪悦厉声道,“你连忠义廉耻都不懂吗?”
而文竹却道,“忠义廉耻就是要人典卖做奴才吗?纪二小姐,”她说,“哪里把我当人看我就效忠哪里。”
“都少说两句。”纪正仪呵斥道,随后她看向延龄,笑得十分诡异,“贺兰小姐不愧是近卫统领,佩服。”
“我什么都没干呀。”延龄举着茶盏,“纪秘书监,我好歹也有个爵位在身,你要叫我安宁侯小姐,点名道姓的,很没礼貌。”
她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尸体呢?”纪鸯说话语声冷的和冰碴似的。
不巧,梅梅端着一个厚重的木托盘,面色苍白如雪,手也发抖,她把那一个托盘放下,打开大炖盅的盖子,“你要吃一口吗?”
“这是什么?”纪鸯整个人都要疯了。
“炒,炒肉条。”梅梅说,“我其实不会做红烧肉。”
“这是什么肉?”纪鸯指着那个白色的炖盅。
“吃不出来的。”梅梅说,“和猪肉的味道差不多,我放了好多八角桂皮和陈皮,还有丁香,还焯了水,真的,没骗你。”
一下子,四周变得好安静。
片刻,翠星河就像屁股着了火一样蹦起来了,尖叫,“你尝了?”她的声音和猫爪子挠玻璃似的,要多尖有多尖,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你吃了?”
“我吐掉了!吐掉了,吐掉了,真的吐掉了,我没吃!我才不会吃呢!”梅梅可能已经疯了,或者濒临疯的边缘,“你做菜也得尝尝味吧。”
“总之,假如纪正仪没骗人的话,”延龄缩缩脖子,“你现在干掉的仇人是偶数个了。”
纪鸯一下子脱力似的差点跌坐在地,一阵天旋地转害的她差点晕过去,“你们……”
延龄走到她面前,其实延龄是一个纤细却有点像豹的女孩,奇怪的两种气质的杂糅,平时大多时候看着都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偶尔冷峻下来,像要捕食猎物的大猫,“阿鸯,不要想不开,人要是天天琢磨自己多惨多可怜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
此刻翠星河挪蹭到她身边,用响亮的声音附耳说道:“要不要一起把他们都干掉,还我们一个海清河晏,从此就是我们的世界了,他们不存在了,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也就都烟消云散了,不,从一开始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压根不存在的动物,怎么能伤害到你呢?”
纪愉抬了眼。
倏然间她明白了,为何外界流言口诛笔伐茉奇雅种种“壮举”加之“倒施逆行”的暴虐独断,而她在信国的地位却依然稳固。
要么是云菩口才太好,要么是在信国生活的女子心底里实际上都想这么干,只是不说——贺兰延龄只是没有说出口,她和观秋翠星河走得那么近,不可能不知道翠星河的想法,只能说她对此持有默许态度。
同时,她意识到纪鸯当真是云菩的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