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菩讨厌中州人打哑谜似的交谈,但今日除外,她可以喜欢这种谜语式的清谈。
这一天,她逼纪正仪说了大白话。
“你在算计我。”纪正仪很困惑,也很不解,“但于你而言,无论是哪种结局,你都无法从中得利。”
“我一直都是一个善良又朴素的女孩。”她决定看在心情好的份上,说了今天唯一的一句实话,“我说过了,我觉得你可怜,同情你,因此,才告诉你,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不破不立的道理。”
纪正仪推测她获利几何是按照常理进行预判。
她需要的不是常理的利润,而是挥师南下的时机,一个面上还算看得过去的借口与交代。
战争往往是最廉价,最简洁的方式,只要她能支付器械折损上的开销和饷银。
兵不血刃的和平更迭是最最高昂的。
她毕竟很穷,没有那么多的金银,能跟中州的世族坐下来谈判。
纪正仪咬牙切齿的走了,去照顾她娘了,大概会度过一个咬牙切齿的一天,这让她觉得今天一点都不闷热,倾盆的大雨都很可爱。
除了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她湿淋淋地爬回了家,迎面纪鸯贼兮兮地问,“你对茉奇雅,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你好讨厌。”表妹皱着眉,她出门没带伞,回家时像一只湿漉漉的流浪猫,要多可怜又多可怜,可怜到纪鸯都不忍心告诉表妹她刚知道的坏消息了。
“这是什么怪问题。”表妹看来还是喜欢茉奇雅的,她生气了。
“茉奇雅新册封了一个淑媛,使者带着旨意,向我们索要这个人。”纪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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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正仪有时觉得郑棠这个嘴贱的贱人该死,有时又觉得她只在郑棠身上见到了几分顶天立地的真男儿气量。
“送过去啊。”郑棠大概只是自小说话就难听,只是官家真的不怎么待见先皇,而先皇要惺惺作态,假装自己有容人肚量,这才让这种奇人横空出世,把持朝野几十余年,“她是大逆罪人之后,罪不容赦是生是死给个痛快话便是,先皇非要这般将卫庶人女眷折/辱/践/踏,充为倡籍,此等肖小行为,上苍看在眼里,才给了他雁城的报应,这是上天的示警,官家你做女儿的,本应聆听示警,降旨赦免她们,但卫庶人毕竟与大逆罪人徐信谋逆在先,教唆骁骑营兵变,致使永初皇帝圣驾仓皇西逃,薨于道中,却无应赦之名目,如今,这是天赐的时机,以应苍天警示。”
“她要什么样的女子,我们就要送什么样的人过去,这般行事,陈与信,谁是上国,谁才是藩国?”纪愉开口。
郑棠果然是郑棠,“打当然还是要打的,人,送过去是给人一条生路,多重的罪孽,在勾栏瓦舍遭人蹂/躏/践/踏,过着那非人的日子,也该赎罪了,应当放生。”他握着笏,“燕云十六州是我陈国故土,不惜代价,必须光复。”
“这只是试探。”纪正仪说,“试探我们的容忍。”她同时提醒道,“一步让,步步让,就像当年,今日割十城,明日奉百城,来日若点名要纳官家为妃,纳太后为妃,纳太妃为妃,我们也送?这算什么行径,选阅卫氏皇亲宗族贵女吗?”
官家倏然抬手,示意纪正仪住口。
郑棠也让一步,她转过头看向官家。
“我们在朝堂之上,讨论这件事,她敢下这样的旨意,我们与信国谁才是上国这个问题,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官家时而有些皇帝气度,她和她父亲不同,或许在帝位上,她能坐的更长久,“承认我们疲弱这不可耻,我们要知耻而后勇。”
但本质上,她就是懦弱的卫氏之后,“我们不能一再忍让,却也不必断人生路。”
说到底,官家忌惮卫明殊是废太孙之后,担忧卫明殊在那种地方呆久了,给人出招的余地——那种烟花之地,怀孕生子是难以避免的常事,子嗣流落各方也是应当的,这样一来,哪怕官家走投无路,做掉所有卫氏宗亲,仍然有人能奉废太孙之后为主。
因此,卫明殊必须活着,她不能死,死就是死无对证,日后任人认母,而活着的他国嫔妃,那便极其方便了。
“卫明殊该死,但也要放生。”官家的旨意极其耐人寻味。
当晚,她命人带赐死药去烟柳巷赐死卫明殊,却又堂而皇之的在京兆夜晚最繁华的时刻,众目睽睽之下,大张旗鼓地叫宫女太监将卫明殊送上了三十二人抬得白色的轿子,浩浩荡荡地出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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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起了一个大早,从天蒙蒙亮就在房间里蹿来蹿去,活像一只小老鼠。
“你完蛋了。”罗袖终于受不了她了,“我要杀了你!”
她带着枕头被子一起扑过去,企图殴打年年,再次未遂。
别看年年个头小,还挺能打的。
她俩绞成一团,互不相让,结果隔壁的丽丽冲过来,把她俩一顿胖揍。
“有病。”丽丽打着哈欠,“大早上的不让人睡觉。”
已经是小司连的粘豆包都来凑热闹,“你们怎么这么热闹。”
“我娘今天到上城。”年年用腿压着罗袖的脑袋,拼命把罗袖胳膊从她脖子上掰开。“我要见我娘了,我得拾掇拾掇。”
军营中的传闻也探了个小脑袋。
“你娘真的是坐轿子来的吗?”锅包肉这个问题能问出口就证明她的智商一点都对不起素言姐对她的夸奖,她明明就是个傻姑娘,可是素言姐就觉得她是最有天赋的将军,智勇双全。
“你算算我们这里到新郑的距离,算一算她们路上走了几天,就知道肯定最起码是坐马车来的。”罗袖觉得锅包肉简直就是个笨蛋。
很快,她意识到素言赏识锅包肉的原因是素言就是一个大笨蛋。
她陪年年出了城,结果发现素言姐躲在城门口附近的冰点铺子,捧着一碗淋了牛乳的水果碎冰,鬼鬼祟祟地在店门口进进出出,碰见熟人就回去,熟人走过去她就出来。
“我看见你了!”罗袖把素言揪了出来。
“吃不吃冰?”素言眺望远方。“我请客。”
她很想看看传言中三十二人抬得大轿什么样。
结果豆芽菜押着两匹马拉的小车和零零散散的小宫女过来了,一眼看过去,这些宫女数量一巴掌就能数完,一共就四个。
豆芽菜特别自豪地一勒马,“年年,你娘是活着的。”
“哎别说那个。”素言提裙走去,摸了摸那两匹瘦到可怜的小马的脑袋,伸着脖子左看右看,问,“轿子呢?”
一个没注意,年年一下子从她手底下蹿过去了。
这辈子她就没见年年跑得这么快过。
年年扑进了马车里,“阿娘。”
卫明殊牵着年年从车里走出,她一时没急着下车,而是站在马车的车辕上,望着天空。
一路向北,温度逐渐变冷,到了上城,一阵风吹来,即便她换上了更厚的秋衣,仍然会觉得寒冷。
正午时分阳光正盛,明媚的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