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菩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怪姑娘,而且她确定,不少人还是能觉察到她的怪异,但大部分人会帮她找到理由,或将原因归咎于金墨和承平妃的往事,或认为是她那不堪又扭曲的出身造成的。
她不会刻意去纠正种种说辞,只是她心里知道,她可能打生下来就这样。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内心极其挣扎,她无法坦然地假装自己和别人一样,从容加入所有的嬉戏,也没有勇气告诉亲朋她就是不一样,她只是躲在皇位背后,利用东之东长久推行择练制的空子来躲避后继问题。
小时候她认为或许长大后她会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年轻时她觉得或许原因是身边的男子太过不堪入目,长大后她感恩于这种怪异,并认为倘若世上当真存在命数,这种奇怪就是身得天运,君权神授。
她接受不了男子,这让她能客观的看待隐匿在姻缘与生育背后你死我活的争斗,哪怕是江南沃土,只是人们能饥一顿饱一顿罢了,这片土地养活不了那么多的人,但士庶云泥并非问题的根本,她的困局在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代,女子是挂在菜市口卖的馄饨馅,因此,牌桌上只能坐四个人,若想常胜不败,那最起码一起打牌的都是朋友,输输赢赢不过一场游戏。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
年轻时她就是过的很痛苦,因此,碰到同样迷茫又有着一样痛苦的四公主,她难免倾诉过许多。
而且,每一次都是四公主先半遮半掩地先把自己的把柄交了出来,还要抓着她聊自己的把柄。
“她是怎么样的姑娘?”卫清歌好奇地问。“你喜欢她还是喜欢东周郡王多一些?”
她觉得栋鄂与云菩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尤其在栋鄂明确制度后,漠北可汗获封的是亲王,但漠东却被降为郡王,她不认为这是漠西人不熟悉中州官话,造成了译文上出现了纰漏,这就是故意的。
但这惹了云菩一肚子心肠,可怜的姑娘还在掰着那块过于咸了的糕,一脸的茫然,“我……我其实不知道。”她默默地啃着糕点,好半天才勉强自己吃掉一个角,她吃东西总是很慢很慢,像啃草的兔子,不知道是习惯使然,还是一直都没碰到合她胃口的饭菜。
啃完那一小块糕点,她才慢慢吞吞地说,“我只跟她在一起过,所以我不知道。”
不知为何,卫清歌莫名觉得那个她是栋鄂,而不是东周郡王。
她沉默片刻,问,“那你讨厌她吗?”
“为什么说起她?”云菩仰起脸望过来,她眼睛是纯正的浅灰色,和大部分西域人不同,她眼睛不带一点蓝,怪好看的,像水晶一样。
“因为她叫你做一些你大概不愿意做的事。”四公主总是很“善解人意”,“我害怕你心里难过,又只能憋在心里。”
“总归也是一条人命。”云菩觉得咸味的点心真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比洛伊丝给她的那种过甜的曲奇还可怕。
“我会去找纪愉说这件事。”四公主承诺道,“这太胡闹了。”
难免云菩会在心里帮四公主想好后面的说辞,无论多华丽的辞藻,大概要义仍是——我势单力薄,做不到,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怎么也是一条人命。”她轻声说。
这是她懂得道理,自然四公主也懂,多少纪愉这个谋臣对四公主还是讲义气的,四公主更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跟纪愉起矛盾。
“我会想办法。”卫清歌揉揉云菩的脑袋。“以后不许到处乱跑,你娘真的很着急。”
她猜这可能是云菩这段时间闷闷不乐的原因。
被自己有好感的姑娘逼立侧妃的感觉大概不好受。
只是她说话时猜到自己这话说早了,见了纪愉只是证明这一点。
纪愉只是请罪。
“你若将此事禀报我,我会帮你。”她告诉纪愉,“且不论你我之间种种,哪怕你是田间乡女,你告知我此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官家,我有意未将此事向您禀告,求您降旨,”纪愉说,“我知道您会下达旨意,我父亲也只能遵旨而行,可外人又会何等的口诛笔伐?说到底,这是家事,中间还夹着我母亲的颜面,您不可弃大局而不顾。”
她不是未曾想过求卫清歌。
只是一旦卫清歌卖了她这个人情,来日所有的流言蜚语和刺耳话语陈词在官家耳畔,久而久之,卫清歌会怪罪记恨于她。
因此,这个人情,昂贵到她无法偿还的地步。
“臣这么做,原因有三,一来,全你我君臣之义,二来,可冠她以荒唐之名,若她回信国,此事在前,可防来日,若她留下,你我均知此事情有可原,自然不会怪罪她,三来,父亲颜面也能得以周全。”纪愉道。
整日里,纪愉满嘴都是冠冕堂皇的话语。
从情理上,纪愉的话,说得过去,不算刺耳,也不动听,还算处处为她着想。
只是这不仅是挑衅她,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卫清歌很想知道,在纪愉心里,她到底是怎样的皇帝?
一个能被玩弄于鼓掌之上的傻子?
她知道,从起事之时,纪愉为她筹谋,她欠纪愉人情,但纪愉恃功自傲,总觉得自己是唯一的聪明人,以为她是个傻瓜,各中所有利害关节,都看不清。
纪愉本就有着自己的主意,想做只手遮天的权臣,退一万万步来说,纪愉这也是与信国勾结。
这一刻,她痛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倘若她能上鞍杀敌,绝不会容忍纪氏至此。
官家真的每日都把太常长公主挂在嘴边,“你将我长姐置于何地?”
“官家赎罪。”纪愉觉得官家这事办的确实很假惺惺,只是君王哪有不掺点假的。
别看官家言必及长公主,若真的在意,她恐怕早已人头落地,退一万步来说,官家是因为忌惮纪氏而不敢动她,瑞国长公主过世时,也没见官家掉了几滴眼泪。
官家虚伪的问,她虚伪的给了官家台阶下,这场戏至此了之。
只是无论她怎么谋划,可以预见的是,她谋划来的是一场空。
云菩不是卫云菩,她是栋鄂茉奇雅,斥重金,请来京兆所有有名有姓的医官,将事情闹大,架她于水火之上,却也怜悯地问,“你父亲为何要这般对你母亲?他是个畜生。”
“我觉得他,”云菩背过手,她看着纪正仪,端详着此女神情变化,“该死。”
纪正仪抬扇,格开她,也似乎是像隔开自己与这个世间,“在四书五经所讲授的道理中,这是天下第一等的罪名,法不容赦,天理难容。”
“你母亲受尽百般苦楚,这才孕育你身,”云菩这个人压根儿不像将领,她极其能言善辩,甚至话语间还蕴藏着一些蛊惑人心的力量,“至于你父亲,是快乐了那么一会儿,因此,我很困惑,到底怎样的情形,才该算是天地不容的大不敬?”
“说得好,”纪愉勉强逼迫自己笑起来,“你算你母亲的女儿,还算你父亲的女儿?”
“都不算。”云菩却嫣然道,“华夷之分是永恒之辨,两边都容不下我,讨厌我,只是信国允许我掌兵,赐给我权力,”她神情明明是那么无辜,但纪愉看来,当真是邪毒至极,“我母亲呢,是不列班不领俸禄的,我只能赚一些微薄的月例银子,做一做管账丫鬟。”
“好一个管账丫鬟。”纪愉觉得云菩不愧是官家的外甥女,是一脉相承的无耻。“我现下倒是无比好奇,你为何要以身犯险,来到新郑。”
“你循规蹈矩,八面玲珑,办事滴水不漏,顺应你所受之一切教化,这样的生活,带给你了什么好处,能令你如此至今都不敢越出条条框框半步,”云菩偏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笑道,“可是你的三品官位,便是那些条款字眼里第一不容许之物。既然你忤逆了世间纲理伦常,为何不做到底呢?”她附耳说道,声音如若叹息,“你娘真的好可怜,懵懵懂懂这一辈子,被折磨成这副模样,若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怕是抄家灭族至死方休的仇恨,才会将人虐待至此,纵是没有,把人害成这样,也是应当以牙还牙的仇,可你娘还惦记着你这个仇人的女儿,为了你的名声,忍耐着这一切,你母亲有怜子之心,那纪正仪,你还有没有点女人的血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纪正仪斜睨,视线余光看了过来。
云菩喜欢穿暗色的裙子,她似乎很喜欢深蓝,今天又是深蓝色长裙窄袄,这不是她这个年岁的姑娘常穿的颜色,可她偏偏要这么穿着,莫名地,纪愉觉得她更像太妃娘娘了,只是太妃娘娘色厉内荏,外表上的刚硬罢了,云菩却很复杂,柔顺美丽外表下是难以看透的动机。
似是看穿她的想法,云菩的回答有些一语双关,“我觉得你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