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苍天之下四野是无尽的绿。
草原上的夏季十分短暂,即便是温暖的年份,最多仅是二至三月。
四方滚绿之上铺着正方形的黑白格子布,再上是方正的棋盘,经纬一横一竖,捧着黑白二色棋子。
贞纯白袍红裙拂地,乌发盘成发髻,横着一根桃花簪,可能是习惯使然,她与其他军中出身的上殿不同,会戴一些饰物。
这件衣裙与这发簪,是当年承平大娘娘的旧物。
双双悄悄抬眼,复垂眸,视线下移,她恍惚间觉得老师还在身边,悉心教导着她,只要一抬眼,对上贞纯那张脸,她便能理解金墨对贞纯微妙又暴躁的态度。
“你对我,比对棋,更好奇。”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贞纯抬眼,嫣然笑过。
“若无持棋人,棋子只是石头,”双双说,“当然人比棋子更值得好奇。”
“这是老师赠与我的。”贞纯拔下发髻上的发簪,黑发曳下,直坠在腰间。“老师过世之时,将许许多多的东西都留给了我。”她支着头,举簪望日,流苏摇曳,“那一日,金墨嫉妒我,嫉妒的要发狂了。”
“因此我一直不喜欢你。”双双直言不讳,“贞纯,当年我们有什么?不仅是其他的分封诸国,陈国,朝堂之上的男人,处处都是我们的敌人,承平娘娘希望我们互相作为依靠,相亲相爱,而你却整日与金墨斗得像个乌眼鸡。你们的斗争,不但没有意义,反而只会削弱我们。”
“我也不希望与她相争。”贞纯拨过自己的发,“我也想放过她,只可惜她如大娘娘所说,她不适合做君王。”
“她适合还是不适合,那不是我们应该评述的。”双双谨慎地回答。
贞纯却笑起来,“双双呀,多年不见,大胆的双双,已经变成老鼠胆了。”
“让你失望了,我一直都是老鼠胆子。”双双垂下眼。
倏然间贞纯挨近了,“不,你胆子挺大的,小莹,想来还活着。”
双双知道她必须否认,但无可避免的,她眉心一跳。
“当年我将我的一些决定告诉——知会了金墨,”贞纯又坐回去,“而当晚她便赐死了哈斯莹盈。每个侍女告诉我,人带出宫的时候,就没了气息,但每个侍女又都说,她生的小姑娘可惜了,生来怕血,因为她娘过世时,呕了很多的血,把她吓到了,你瞧,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侍女大概也没那么多事,走过去探探鼻息,”双双说,“大概是没死吧。”
“萨日朗与小莹是莫逆之交,反过一次的人,难道就此被金墨吓破了胆子,自此唯唯诺诺,唯她马首是瞻?”贞纯笑着眯起眼。“让她陪嫁娜娜,她便陪嫁。”
“东周,本就是我们的故居,”双双对娜娜的事情倒是可以直言不讳,“凭什么拱手让人?无论何种手段,何种情形,我们绝不让出故土,收归旧地,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她盯着贞纯,“而我们为何失去了东之东的故乡?因为承平她与虎谋皮,引狼入室,她倒是一往情深,爱的轰轰烈烈,当真是拱手山河讨君欢,栋鄂一族,就此凌驾于东之东之上,这我绝不容许,无论是金墨还是萨日朗,也绝不原谅。”
“若不与鸣岐合作,我们此刻仍在边陲牧渔打猎,最多卖些布匹,与我们祖上在中州时的营生,又有何异?”贞纯是一个心思颇深的人,她似乎只会在金墨面前失态,与金墨争锋,斤斤计较。
“你猜,我是动,还是不动?”她也回以一笑。“你在等我的静,还是我的动?”
“承平娘娘生前最恨卫氏,我也恨,我不知我的由来,不知是卫氏倒施逆行,害我母亲亡故,致使我被遗弃在河边,或是卫氏所崇尚的礼学,让我的母亲遗弃了我,她必须有一个儿子,生怕养了我,便养不起她的儿子,祖先中每一个人,都是因为卫氏,而背井离乡,其中有多少人安然来到塞外,又有多少人死在途中,曝尸荒野。”贞纯安静抬眼。“无论我怎么与金墨相争,我们都是东之东的女儿,”她忽然挨到双双面前,低声,逐字说道,“她又算什么东西?”
“人不如刀,刀不如枪。”双双说,“她有火铳,因此,她不仅是个东西,还是皇帝。”
“就像你说的,棋子只是石头,拿在人的手里,才是棋子,火铳,不过死物,拿在手里,才能杀人。”贞纯无动于衷,“许多事,只能放在朝堂上解决,你猜,是怎样的事端,才会让金墨做出赐死小莹的举动?”
“你左一个小莹,右一个小莹,叫的真亲切。”双双刻意露出牙齿,笑道,“你亡故之时,会在地下见到她,你若是那时还叫她小莹,你猜她会把你打成什么样。”
“无妨,鬼魂大概是没有知觉的。”贞纯丝毫不以为意。
“看来,你不单是想找我叙旧。”双双扬眉,她趁着理刘海的时机,重重地蹙眉,再抬头,却又要落落大方的言笑晏晏。
“告诉金墨,我等她。”贞纯收起笑意。“她是东之东的女儿,还是跟中州那些夫人一样,嫁了人就变成了以夫为天的窝囊废。”
“你若这么说,我一定将话带到。”双双扬起个笑。
贞纯目送观秋双双走远,自顾自地笑了。
她端起茶盏,浅浅啄了一口,忽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一晃,茶水洒在了棋盘上。
“娘娘。”南衣匆忙要上前。
她抬起手,制止了南衣,“离我远点。”她放下茶盏,“我这是痨病,过人的。”
南衣仍然要过来,“我收拾一下茶盅。”
“别了。”她将茶盅推远些,“我用过的东西你别碰比较好。”
她盯着棋盘上洒出的茶水,倏然抬指,沾着写了栋鄂鸣岐的名字。
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好名字,是周代殷商时凤鸣岐山的寓意。
人前,她要维护老师的决定,但始终,她无法接纳老师与栋鄂鸣岐的婚姻。
她将茶水抹去,暗自希冀,栋鄂鸣岐的存在,能如茶水一样,在空中挥发殆尽,名字灰飞烟灭,人再无踪迹。
可偏偏,信国的国姓,仍是栋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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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龄蹲在冰盆前,这是夏天里最舒服的地方,她舍不得离开一刻,甚至吝惜于分一些时间去拿个板凳。
这个地方真的很舒服,尤其一盏加了些薄荷脑的冷香燃过,又清凉又舒服。
只是,除了茉奇雅那个怕冷又怕热的娇气败家崽外,没人会这么奢侈。
她守着冰盆,正对披衣坐在床上的茉奇雅。
别看茉奇雅许多时候坐姿很像窝成一团的猫,无论坐卧,她总能通过把腿或别或跪成扭曲姿势,将自己团成一个球,但她根本就不像猫儿那般可爱。
有的时候不怪娜娜说,茉奇雅确实偶尔给人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多少还带着点毛骨悚然,因为外表来看,茉奇雅是一个比她年纪更小的稚气少女,眉眼间都是豆蔻年华才会有的茫然和灵动,但她许多时候神情像宁郡王或萨日朗那一竿子阿姨。
好比此刻,宜尔哈亲自送信出来,面容惶惶。
而茉奇雅拆开信,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她自己当时可能都没察觉到——因为意识到自己失笑的瞬间,她敛去了笑颜。
“这都是什么奇思妙想。”茉奇雅抬手,把裴公主的信扔进了香炉,又将一字未批的折子递给宜尔哈,“照发过去。”
“啊?”宜尔哈张嘴就是个,“我靠,我还要拿回去再送过来吗?我搁这儿遛马呢。”
“那你准备怎么做?直接去抢人吗?”云菩质问。
她算看透了。
她多大的年纪,多复杂的过往经历都没用,架不住这群番薯们还是小不点。
宜尔哈来了句:“嗯呐。”
“照发下去。”她不得不重复。
宜尔哈垂头丧气地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把她放在床头柜上的点心装走了,又伸手,在桌子上的冰碗里精准地把每块昂贵的哈密瓜都吃了,堪称雁过留声,人过鸡犬不留。
有人开了先例,她就看着蝴蝶飞半蹲着往桌子边挪,走走停停,状若无意,只是视线所指极其明确。
“你拿去吃吧。”她实在是受不了蝴蝶飞贼眉鼠眼的样子。
“你真的不吃吗?”蝴蝶飞说,“这种冰镇水果可好吃了。”
“这是四公主从宫里送出来给太后娘娘的。”她说,“宫里的东西我不太喜欢吃。”
她倒不是针对四公主,主要是她当年解决纪正仪父兄的手段让她有些疑神疑鬼。
蝴蝶飞飞快地叉起好几块水果,塞进嘴巴里,整个脸都被撑圆了,她艰难地说,“没毒,我尝了,毒物都有奇怪味道和口感的。”
“那你猜冰干净吗?”她问。
这下她成功把蝴蝶飞吓住了,“啊!”
蝴蝶飞盯着水果碗,“大概吧。”
“应该是干净的。”她看看蝴蝶飞魂飞魄散的样子,不由莞尔,“刚刚是吓唬你的。”
“我不要理你了。”蝴蝶飞生气走了。
蝴蝶飞一走,她就咕咚往后一倒。
果然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就是床,还是躺着开心。
她准备睡个小午觉,等着被吵醒。
只是今天把她吵醒的不是娜娜她们几个轮番唠叨的“我不想活了”,而是郑珏。
郑珏说话永远的故弄玄虚,“你看这花。”她指着院子里的果树,“结了果,自然就会谢。”
若不是她还算了解中州人说话的腔调,她真的听不懂郑珏什么意思。
只有郑珏能把“治不了,没辙了,尽人事听天命”这样一句极其简单的话说的让她满脑子问号。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她回敬道。“是花谢还是花折,我不知道,还得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