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珏跟娜娜那群大豆包不一样,她不会露出苦瓜脸,甚至,神情也没有一丝丝的变化,“天凉了,秋日是果实丰收的日子,没有盛开的繁花,这也怨不得我,我没有左右天地造物,时节更易的能力。”
“谁都知道时节易变,只是人却仍然会说,天凉好个秋。”茉奇雅说话时带有一丝看猎物挣扎的快意。
“谁说不是呢。”郑珏这次选择认栽,她素来如此,光明磊落,坦然面对自己的得失,斗过了就是斗过了,栽了就是栽了,宦海沉浮,无人常胜不败。
只是栽了不能白栽,她得揣度茉奇雅这么做的原因。
原因看似简单,茉奇雅应当是知道她居中牵线,卖了个人情给纪正仪,又意图挑拨离间,于是把这块烫手洋芋塞给了她。
但她难免多心——她始终都没有买账茉奇雅所说的“她想找个暖和的地方散散心”。
毕竟要说满嘴胡话蛊惑人心,茉奇雅在她之上,不愧当年做公主时的封号是令国,真的是巧言令色。
茉奇雅看过她这个庸医兼仵作的笑话后,去搭讪了孔芙芷。
只是她道行比孔芙芷要高些,三言两语间反客为主,“母亲予你新生,那你可愿予她新生?”
“我……”孔芙芷微微迟疑。
“我随口一说,闲闲之语,你别往心里去。”云菩逐根扇骨地合拢折扇,末了啪的一下,敲在掌心,又故作可怜,“她已经那个样子,”轻轻叹道,“那个样子……我好希望她能恢复,哪怕恢复一点点也好。”
某些情境下,她认可金墨对她的评价——金墨曾说她有点欠,原话是“她也欠吧欠的,整日里找猫逗狗的”,当然,嘴上她是绝不会承认的。
虽然每次她都会后悔为什么不做和那个世间一样的选择,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教训,可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好奇这些中州相识对竹庭的忠心到底有多少。
年轻的女孩追随君主的原因往往简单的要命,无非是四个理由,“觉得这个人很厉害”、“喜欢这个姑娘”、“要一起闯出响当当的名头”和“大人真讨厌,我要建立一个自由自在跟这里不一样的国度”,而她们走过而立之年时,剩下的只是交织在一起,难以拆分的利益,最终不存在自由自在之处所,只有从古至今一模一样的所在。
这些关系上的微妙变化尚且建立在她也是一只年糕,跟这些年糕们一起长大。
而竹庭的属下,无论是有点讨厌的诸葛文还是性格古怪的杨棋,都和她一样,已经是冷漠的中年人了,而成年人要谈论的就是利害,而不是装模做样地满嘴“主子”和满脸泪水——哭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在她还小的时候,她喜欢耍赖,这需要一些说哭就哭的本事的。
这些人中孔芙芷比较微妙,这个女子毕竟是一半的戴罪之身——竹庭可以分担百分之五十的罪责,毕竟是竹庭给她找的油和火折子。
所以她会耐着性子,像抓小老鼠一样,逗孔芙芷玩,每天见到孔小姐,就卖饼给她吃。
至于诸葛文,她就没什么好脾气了。
从水准上说,诸葛文智商平平,贵在肯学,且极其刻苦,她也是亲眼目睹诸葛文从一个菜狗,屡战屡败,屡败屡思,最终变得棘手。
只是为人上,她觉得诸葛文膈应。
诸葛文说话办事里有一种“我丢给了你几本书,叫你带着你母亲占山为王,败了,后果自负,成了,你们快点谢谢我”的可恶感。
今天诸葛文又挤兑她,“你整日里不学无术,不是睡就是睡,你可知外间女子,为了能入书院读书,不惜榜下大闹,以血肉之躯,直面刀兵。”
她凝眸看过诸葛文,冲她笑过后,逮住诸葛文的女儿——她一直分不太清这两个孩子到底谁是静姝,谁是静女,她只记得静姝是老大,在纪正仪自裁后进宫谢过恩。
“听说你娘要给你们的弟弟请封,”她当着诸葛文的面问那两个孩子里面个子比较高的那个,“他要做世子了。”
这话不算她冤枉诸葛文,而这是她对既定之事的描述,即便她不记得诸葛文请立世子时的具体时间。
那俩小孩还没什么反应,诸葛文恼羞成怒。
“你这个小孩怎么天天张嘴胡说八道?”诸葛文心下一凛。
她料云菩说话语气那般笃定,可能是有些风言风语,被她听去了。
“谁告诉你的?”她质问。
跟云菩胡说的应该是纪鸯。
云菩非常袒护那个人,“我猜的,我这么细心,据我观察,应当是这样吧。”
“你很心细?”她这么说,诸葛文差点笑出来,“你连自己的佩刀都分不清。”
她到现在还记得云菩言之凿凿地说“我的佩刀,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呢”,结果她的刀真的让公主拿了。
“是不是纪鸯?”她问。“我这就找她去。”
“我不敢说。”云菩到底是个乖孩子,不禁吓唬,立刻换了措辞,暗示了她消息的来处。
可她不能去质问官家。
“绝不可能。”她坦言相告,“我出生入死,挣得功名,不能给我的亲骨肉,那我就不要这些虚名,我会请辞。”
“你请辞了,那就不是大将军了。”云菩觉得诸葛文好笑。
“你什么意思?”诸葛文皱着眉。
“你如今可还能过得了平民日子?且不说你生活上能不能习惯,没有官职这些虚物傍身,你的丈夫,你的公婆,都能把你以家法处死,你一身好功夫,奈何,”云菩凑到她面前,这个女孩用一种轻灵又轻巧的声音说道,但论语气音调,没有讥讽地感觉,莫名有些活泼,“有夫之妇,君臣夫妻,你有两个主子呢,怎么办呀。”
“若当真走到那一步,”诸葛文垂眼,她想,若真事情会这样,那此朝气数,大概已绝,“大概也就那样了。”
“所以呀。”云菩隐约觉得诸葛文话里话外不是认命的意思,但她真的很烦诸葛文这种人。
诸葛文性格上跟萨日朗挺像的,但萨日朗除了喜欢教训她以外,确实在不涉及娜娜利害的事情上,心里排序是娜娜,她,珠珠,她甚至比珠珠靠前,因此她还是珍惜这种偏爱的,而诸葛文就是一个纯粹找茬的陌生人。
她和诸葛文的梁子很难说是谁先开始的,但最重要的是诸葛文持之以恒地讨厌她,把她当一种保护母亲的兵器看,话里话外透露的意思都是只要母亲安全,就够了,至于兵器,坏了就换一把。
“不要吵架,你们要好好相处,别打架。”娜娜叼着烤焦馒头片冲过来。
“怎么了?”四公主从内室里钻出来,“你怎么跟小斗鸡似的?”
“没怎么。”云菩蔫蔫地跑了。
“你好大个人。”卫清歌一时间哭笑不得,“跟小孩吵嘴。”
诸葛文很想说一些圆场的话,这倒不是她有多阿谀奉承,而是她觉得官家是个女儿家,脸皮薄,若真的冷场,肯定心里难受,但她凝不起任何心思,心里乱糟糟的一团,只能挤出个笑,“微臣失礼,请官家赎罪。”
“她就是个古怪孩子。”卫清歌有想过她要做怎样的帝王。“你别往心里去。”
她也知道自己天真,而想法也是妄想,可她希望她与朝臣能做挚友。
只是看起来,这样行不通。
不过她还是尽量不去为难别人,她知道,像诸葛文这样明确支持她的臣子,背负着多么重的压力。
安慰完诸葛文,她还得去找云菩。
如今她算领教了,云菩跟纪鸯这对表姐妹真的是半斤八两的区别,纪鸯是寻死觅活,云菩是到处乱跑;纪鸯会躺着哭,而云菩这个小姑娘会坐在廊下发呆。
每次云菩选的地方都挺莫名其妙的,跟常人思路完全不一样,她每次都要找上好半天。
“可算找到你了。”她累得气喘吁吁的,“你娘会担心的。”
云菩坐在小厨房前,跟一个叫小啾的孩子靠在一起,“可我一直在家里,只是没在我的房间。”
“那也叫乱跑。”四公主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她衣着华贵,外裳上腾龙卧凤,但她能很自然地走进厨房,半晌借花献佛,拿出一碟桂花白糖糕,也跟她们坐在一处,有时,她真的会给云菩一种她只是一个和三公主曼音一样的普通阿姨的错觉,甚至说话办事还像个小女孩,不够成熟,“要不要吃糕?这个很好吃的,我小时候很喜欢。”她说着,自己先掰了半块,“我有一次还跑到了御膳厨房里偷糕,躲在菜坛子后边,愣是躲了一晚上,就为了等新蒸出来的糕,每次都会被姨母大骂……我呸,好咸。”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相信这个厨房里的点心。”云菩坦白,“我不小心把盐罐子打翻了。”
但那是她用珍贵的小麦面粉做的,她看看分给她的那一小块,一点点的啃着,她吃着觉得还可以,没有很咸,那就证明这个糕可能咸的不能吃。
“太咸了,别吃了。”卫清歌说,“我明天从宫里带点给你。”
云菩真的很可怜,有时卫清歌不敢想象长姐在漠西过的是什么日子,因为她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这可是拿面粉做的。”
“小可怜。”四公主沉默许久后莫名地叹气。
“很贵的。”她啃着自己做砸了的饭。
她和郑珏最大的区别是郑珏看不起她是真的看不起,她觉得四公主幼稚,但她会重视四公主。
四公主确实有一项她所没有的天赋——心细,善于观察。
“我发现你吃东西好慢。”四公主问,“你是牙齿不太舒服,还是从前嗓子受过伤?”
“我也能吃得很快,”她觉得她的回答还算谨慎,“只是这个糕不太好吃。”
“那就是喉咙不舒服?”四公主追问道,“起初我也以为你吃东西慢只是礼节上的,后来我发现有时你停箸,她们还是会继续吃,那应当就不是礼节上的。”
“也不是啦,我吃快了容易吐。”她说,“我就是干什么都慢吞吞,磨磨蹭蹭的。”
倏然四公主起身,钻进了还带着一点糊味的厨房,半晌后出来,给她拿了一碗温热的水,既没继续追问她吃饭慢的原因,也没有执着的叫她不要吃加了很多盐的咸糕点。
这让她很痛苦地回忆起她为什么当年会极其愚蠢地跟四公主走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