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有几分后悔强行将长姐留在宫里。
和她所设想的不同,长姐冷静下来后倒是不对姨母喊打喊杀了,只是她变成了一块木头,浸泡在一种名为麻木的情绪里。
这些天长姐一直呆呆地坐在椅子里,眼神盯着博古架的一角,久久都不移开,她能这个姿势坐上一天一夜,连一口水都不喝。
“姐姐。”她蹲身下去,挨着长姐的裙摆,像儿时调皮耍赖那样,轻轻扯扯姐姐的罗裙。
长姐还是无动于衷地呆坐在那里。
她很想告诉自己,事情会好起来的,只是长姐的病需要时间,需要太医的诊治,罗太医说,心病治起来难。
但看着长姐这个样子,她又很难说服自己相信长姐会好起来。
她看看姨母,而姨母怔忪地望着长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觉察到她的视线,只是回以了一个苦笑与垂眸。
她只能无比苦涩地去试着和长姐交流,“姐,吃点东西好不好?你肯定肚子饿了。”她看看姨母,小声说,“我知道你觉得她是鬼附身了我姨,你想把鬼打跑,你也得吃点饭,这才有力气。”
“这是哪里?”长姐和每天一样,问同样的话。
她似乎是再也认不出来她生活过整个年少时光的宫殿楼阁。
“是你的家里,你回到家了。”清歌轻声说。
她万般的心痛,却不知道应该去恨谁。
“怎么能说是我的家呢?”竹庭又抬起视线。
这是皇宫不假,可是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她记不得纪妃的样子,而眼前的太妃看上去是那么的凌厉,像那种每次张嘴都只能道出刁难的话语的恶婆母。
记忆里清歌还是个孩子,讨厌盘发,总喜欢梳着一个辫子,垂在背后,爱说爱闹,整日里疯跑,不是跟小芍打架,就是在跟曼音犟嘴,而眼前的清歌满头珠翠,贵气逼人,手里也沾着洗不尽的血。
她打量着这陌生的一切,压根儿无法断言这是她曾住过的地方,这是她曾经的亲人。
“你这次想要什么?”她问清歌,“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了,我猜此刻不是我死的好时候,你准备什么时候杀了我?”
清歌不肯承认,虚伪地不住摇头。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辩解。
“那你……”她弯下腰,对清歌耳语,“去把陆家人杀了啊。”
“他们真的已经死了。”清歌说谎。
“那尸体呢?”
“他们被我枭首示众,头颅悬于街市三日,而后丢去了乱葬岗。”清歌的谎话一套一套的,“你要我拿出他们的尸体,这么多年了,可能早就被野狗或野狼吃了。你如何才肯信我?你要不去问问别人?”
“你说死了那便是死了?”竹庭冷笑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轻飘飘地说上一句死了,我就要信你的话,那我也太好骗了。”
她推开清歌,“我不是你姐,我们本非一母所出,我们算哪门子的姐妹?如今你又害死了小芍,我称杀害她的凶手为妹妹,她地下有知,会生气伤心的。”
“我没有害死她。”清歌极其无奈。
她恨着很多很多的人,却又无力辩解。
她本应预见到这样的惨剧,可她确实是软弱了,姨母一样,也是一样的侥幸,退让了,她们作为娘家,没有任何道义上的借口去干涉陆府的事务,而且她们都抱有着终究芍阁为陆家绵延子嗣,陆家不至于做绝的幻想。
只是来日的前途似锦足以弭平任何怜悯,陆家最终选择了用这么惨烈的方式与她们进行切割,投诚新君。
“真的不是我。”她说着无力的话语。
长姐不会信。
“小芍,死的好惨啊。”长姐喃喃道,随后她看向姨母,露出一个非常诡异的笑,“你怎么没死呀,你们都该尝尝难产的滋味才对,原本我以为你只是对我无情,没想到你为了严琮,能将事情做绝到这种地步。我们才是你的亲骨肉呀,你一定要我们死,死的大义凛然,换我父亲和严琮的活。”她厉声质问,“他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不配为君,被生擒的那刻,他就应该去死。当日为何不能另立新君?厉兵秣马,来日再战,夺回燕云十六州,一雪前耻,为什么一定要我和曼音和亲,去换他这条狗命?”
倏然间长姐再次大发雷霆,“你拿我们去换他那条狗命,却质问我为何苟活。”
长姐第一次这般质问时,姨母是辩解过的,只是长姐不听,只是嘶吼,喊得嗓子都哑了。
到今日,姨母只是无比疲累地说,“我错了,对不起,你怨我就怨吧,是我一时软弱,以至今日,说到底,都是我的错。但我从没质问你为何苟活,那些信是内卫的人安排写下的,仿照我的笔迹,不是我写的。”
“但那就是你的字迹。”竹庭望着纪妃,“你无论如何是需要我去死的,我是有多傻,连这点都看不穿。古往今来,和亲的公主,是那么的多,丈夫死了,从胡礼再嫁儿子的,数不胜数,有的在草原上终老,有的被她们的家人接回家,为什么我就是祸乱宫闱的污点?是了,你们纪家,是不容人的,你有百种借口去杀定王,却一定要用我的死去问罪他,真真是安天下的妙计。”
她一瞬间失去了和纪妃说话的兴致。
每多说一句话,她都会觉得反胃。
坐在这里,除了失望,就是失望。
若是纪妃与卫清歌坦然承认自己所作下的事,她还敬佩这两个人敢作敢当,如今这敢做不敢当的虚伪摸样,她真的难以忍受。
很快,清歌找到了一个她所痛恨的对象——纪正仪。
她自然知道,那件事是纪正仪献计于姨母。
正是拜这桩计谋所赐,她才沦落到今日下场。
姨母凄凉地看着长姐,说,“我也是那日才了悟,不是我所生,便不是我所出,纵是我丈夫的后裔,也永生永世都不是我的子嗣,哪怕是我姐姐的女儿,也不该是我的孩子。”
“她的孩子并不是我的孩子。”姨母说,“明明你们都姓着卫,我从始至终,就不该……”
她看向姨母,数年积蓄的委屈奔涌而出,“你以为我想做这个官家吗?我手无实权,只是一个盖章的傀儡,这天下不姓卫,姓纪,谁才是真正的皇帝?是我,还是舅舅?事成,我不过是一牵线木偶,事败,我一人担当,你们依旧是菩萨,莲花台高坐,我答应你们的原因有二,一则为二姐报仇,二则迎回长姐。”
“你是官家。”姨母冷冰冰地说,“坐着龙椅,拿着玉玺,”她指着长姐,“这是我仅剩的骨肉,而她已经疯了,我是为你才做下那种事,而如今我们仅仅只是活着的母女,活着的罢了。”她眼神看人时总会让人想到海东青,即便是哀伤的时候,“你不想当这个官家可以不当。”
“那谁来当?”清歌终究被纪妃戳到了痛脚,“你兄长么,绝不可能,你觉得我会害死长姐,那你哥会做的更绝,这阖宫上下,姊妹阿姨,绝不会有一个活口。”
这时长姐执拗而又癫狂地问,“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和纪妃一同看向长姐,或许是视线吐露了悲伤,长姐咯咯笑起来。
“我是漠西妾妃。”竹庭木然说,“我本连入宫的权力都没有。”
她只是莫名其妙想起了云菩说的话。
很多时候她会觉得云菩很傻,很多事并不像说一说那么简单。
但她动念了。
皇帝要饶恕一个人,只需要一道旨意,可要杀一个人,也只需要一道旨意,。
“想来,小芍向你诉说她在婆家处处受苦,被姑婆为难,你也是这般斥责她,责备她不够柔顺,为人妇要守礼,骂她不敬公婆。”她站起来,往外走,“可是明明我们是你的女儿,我不得不再嫁,你不同情我,却责备我不守妇道,小芍难产而死,你说她不事翁姑,多行不义必自毙,咎由自取。”
“我从未这么说过。”纪妃不肯承认自己亲笔写下的话语。
“姐,你去哪?”清歌拦住她。
“所以我就是被软禁了。”竹庭又转身。
“没有。”清歌又让开。
或许伪君子在杀人前也会惺惺作态,将戏演完。
“我要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她说,“我只是想最后看看小芍,可你们连一具全尸,都不肯给她留,让她变成那个样子,连你口口声声称为最恨的父皇,都是金缕玉衣,完完整整地躺在棺材里,小芍是最爱美的,看着自己这个模样,肯定会不停地躲起来哭鼻子。”
她踏出宫殿。
清歌确实要将戏演全,一路上没有派人拦她,但派了守卫监视她的去向。
她没有理会那些人,捡热闹的路往家里走。
到了家门口,云菩的侍女跟这群人鸡同鸭讲起来,便没人在意她的去向了。
只是她每次想找云菩说些什么,似乎都总能逮到一个不巧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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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云菩第不计其数次后悔带娜娜出来。
“蛮新奇的。”纪鸯换上寝衣,也坐在地毯上。
“就是卧谈会。”娜娜抱膝坐在地毯上,兴致勃勃地说,“睡前盖被聊天,我最喜欢的,可是现在我们人太多,挤不开。”
“那我去隔壁睡,你们几个挤一挤应该床上能躺的开。”云菩又爬起来。
“不要,延龄磨牙。”翠星河啃着延龄烤焦的馒头片,却说着延龄的坏话。
“你给我把晚饭吐出来。”延龄扑过去掐翠星河的脖子。
“还带这么耍赖的吗?”翠星河叫绵绵评理,“这都糊了哎。”
绵绵不愧是能和琪琪格玩到一起去的人,她咬着馒头片,大叫:“焦焦脆脆的好香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