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吾一回谢府就奔他房里沐浴去了,风尘仆仆地赶了三日,他实在是受够了。
只是,沐浴更衣后,他心中竟有些莫名地犹疑。
他盯着那倚屏风放下的罹难剑,冷冷地扫了扫周遭,然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屋外侍女喊了他几声,他都没应,像是屏息憋气,阵阵不适感从喉口涌出。
只听得一侍卫在门外轻声说了些什么,那侍女便不再叫唤,又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侍女的侧影投在窗纱上,离开了。
“公子,青袡进来了。”
只听得细细的“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玄衣侍卫踏入屋中。
只隔着屏风瞧见谢尘吾的影子,他便抱拳单膝跪地,“公子,家主唤您。”
谢尘吾方才没让侍女进屋伺候更衣,自己又莫名心绪不定,身上的衣衫还有些散乱,见他进门来也不恼,只冷冷道:“你是我的人,还是父亲的?”
“青袡是谢家的人。”,方青袡没有抬头,他知道谢尘吾生了怒意,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谢尘吾俯视着那侍卫,冷笑几声,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方青袡听,“谢家……”
“公子,我帮您正襟吧。”
谢尘吾没有说话,方青袡便起身绕过画屏为他整理衣裳,摆正发髻,又为他在腰间挂上谢家玉佩。
将谢尘吾收拾齐整后,他便用干净的布将罹难剑的剑鞘通体擦拭了一遍,这才双手递给谢尘吾,全程没说一个字。
作为谢尘吾从小到大的贴身侍卫,方青袡清楚他的性子,他不喜欢侍卫多言,他便能少说一句话便少说一句话。
也因而,他得以时常跟在谢尘吾身边,不似方濋那傻子,一日日尽挑谢尘吾不喜欢的事干。
“父亲……生气了?”
这话乍一听似怕惹怒父亲的孩童问的,有些稚气未脱的影子在。只是放在谢尘吾身上,便不是要一句答复那么简单了。
“公子……一会不要同家主起了争执,家主若是责罚,您咬牙受着便是了。”
“他若说得对,我何时又违抗过他的命令了?”
“日永星火,仲夏将至……”
“我知道。”
谢尘吾见他已经理好衣装,冷冷地瞥了半跪在地的侍卫一眼,便推门朝父亲的院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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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新换的衣裳,血都溅在了上边,汩汩鲜红浸湿了他的下衣,粘腻的血带来的熟悉不适感令谢尘吾不禁皱了皱眉头。
真脏啊。
只听得一声饱含怒意的闷声低吼从一人喉间传出。
“你还要别人来救?!”
“啪”,带血的长鞭在谢尘吾背上又留下了一条长痕。
“你如何对得起你母亲?!”
谢尘吾本高高扬起的头垂了下去,刚解开的眉头又拧紧了。
“啪”,皮肉在毫不留情地鞭打中翻开来,血肉模糊地掺杂在一起。
不多不少十下,恍恍惚惚间他竟已忘却他母亲仙逝已经十年了……谢尘吾本就冷冽的脸上又带上些惹人惧的苍白来。
“你可报了江公子救命之恩了?”
“尚未报完。”
“尽快报完。”
“嗯……”
谢尘吾知道这根本是强求不得的,江念与身子弱,又不可能让他明日就生龙活虎起来,但他只是麻木地点着头。
这是他欠父亲的。
“去屋外跪两日。”
谢尘吾默默点了点头,出门下阶,便跪在了青石板上。
也不过两个日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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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月都藏进阴云里去了,谢家主房里的火烛还没熄,只听得轻轻语声,一侍卫走近谢尘吾,口中不咸不淡落下句,“公子可以回去休息了”。
谢尘吾没瞧他一眼,遏制住双腿的颤抖起身,哑着嗓子向微微敞开的房门道:“父亲,我回屋了。”
屋内无人应答,谢尘吾披上个玄色的外衣遮住背上的伤便走了。
夜里的府邸很安静,只听得草丛间虫鸣与侍女细语低声,暖黄色的灯笼挂在空荡无人的廊上,投下圈圈光斑。
微晃的人影失魂落魄般在府中飘荡,披在肩头的外衣在夜风吹拂中露出那人胸口与腰间的斑驳血迹来。
谢尘吾不觉夜凉,只觉得虚汗流了一身,厌恶感同晕眩感逼得他停下脚步,扶柱喘气。
分明他早就疼得有些麻木了,这十鞭对他而言不过儿戏。
“还好么?”
轻轻足音传来,谢尘吾不需回头便认得出江念与。
他会辨认不同人的足音,三年前在虚妄山时,机缘巧合下也曾同人说过这事,那人好巧不巧恰是江念与。
“你伤还未愈,怎么这时候还在外面晃荡……”
“托你的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谢尘吾背对着江念与,站定,却没有要回身的意思。
他仅仅披着外衣,前边裸露着,从背后溅至心口与腰间的血迹令他有些狼狈。
“你的伤……”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血腥味太重了……”
江念与扯了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向他扔去一小包外敷的药粉,道:“收着吧,江家专门用来治外伤的,比寻常药粉好用得多。伤快些好,才好办正事。”
言罢,江念与转身回屋,轻轻脚步声混在细碎的虫鸣中,不知过了多久,便听不见了。
谢尘吾看着手中的药包,默默无言,冷着脸回了屋。
候着的方青袡见他满面阴云,更是大气不敢出,小心地服侍他沐浴后,也没多问,只接过他扔来的药粉,帮他上药缠布。
“卿序何时到?”
“三日后。”
谢尘吾没再说话,只拿起案桌上的一大叠文书看了起来。
这几月,谢地毒草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两年前原家事发后,接连扯出了不少表面同谢家相亲,背地却偷偷制毒的叛贼,谢家大怒,将那些贼人一并灭了个干净。
只是本该于一年前便断干净的毒草一事,怎么又死灰复燃了?谢尘吾心中疑惑,揉了揉眉心,挥手示意方青袡出去。
“公子,注意身子。”
谢尘吾头也不抬,“别和方濋似的……”,“唰啦”翻书声在静得可怕的屋中响得惊人,“你不是这种人,就别硬扮。”
方青袡没再说话,默默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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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谢尘吾又跟没事人一般拉着江念与坐上了马车。
“去添九村。”,谢尘吾同方青袡吩咐完便落下了帷裳。
“那村中有一半的人得了怪病,”,谢尘吾一边垂目养神,一边道,“府中人去探查了几回,说是那处地方生了许多毒草,当地百姓都在传那块地不干净”。
“为何?”
“那里……”,谢尘吾睁开眼来,“十六年前是墨门之变的战场,入了添九再向东行几里便到原墨地了,那里过去大抵算是个边境关口。”
谢尘吾一阵恍惚,背上伤隐隐作痛,但他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墨家屠的几座城中就包括添九后头的烽冼城,城中无辜遇难的一万尸骨都埋在添九。用血肉浇灌的地,又能生得出什么干净的东西……”
他突觉额间冷汗涔涔,只是到底忍住了,不动声色地从囊中取出个药丸,咽了下去,才继续道:“战后安顿流民,本无几人愿意到添九去。但为了救济粮,不少人还是不情不愿地迁到了那处,如今出了这事,今后也不知添九还能不能住人……”
江念与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但谢尘吾不说,江念与也没问。
听闻雷声轻响,江念与撩开钴色的帘,望了望外边阴云满布的天,“恐怕有雨……”
谢尘吾闻言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烈日当空的艳阳天,汗流浃背的粘腻感会让他心神不宁。但他也极讨厌雨雪天,衣袖总是湿淋淋的,一不小心长衣上便会沾染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