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净利落的眉目间没有愁云徘徊不开,他活得潇洒自然。
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片已染上血色的山河有几人在暗中窥伺,也无从得知自己将以怎样的姿态再次立于此地。
岁月失语,无人能道破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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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收拾好行囊下山,方至山口便见前头整整齐齐排着几列许家府兵。一瞧见三人,领头的便迎了过来。
只见那人屈腰抱拳行礼,毕恭毕敬道:“小人乃许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名唤‘许诠’,这几日实在苦了三位公子,还望诸位公子宽恕许家思虑不周,未尝料会让奸人所骗。”
严卿序将他的手扶起,只温柔道:“奸人指的可是那领我们上山的老者?”
许诠点点头:“也是我们许氏失职,才对这苑山知之甚少。事发突然,方重金求来懂入山路的当地百姓。但由于行程迫切,因此还未来得及调查清楚那人的底细,直到发觉他下山后便不见了踪影,我们这才知道中了奸人之计。”
闻言,魏长停却笑了,弯弯眉目里像是藏了把刀,这一哂让许诠暗自捏了把汗,只听魏长停问:“怎不入山寻我们?”
“我们领兵赶来时,整座山都被法阵所笼罩,不容我们进入。小人自三日前起便守在这,没敢离开,惟恐三位公子途遭不测,实在是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是好,万幸三位公子平安无事。”
话说一半,许诠给严卿序递去封信:“谢公子命我将此信交给您。此外,如若三位公子不嫌弃,我已经备好了马车、吃食和宿处,可供三位公子先行休整,也算是代许氏向诸位赔个不是。”
许诠将套话说得漂亮,不容魏长停再明嘲暗讽,只是他一怔,才后知后觉地问起山上事来:“冒昧一问,这‘暮春雪’是已经解决了么?”
“嗯,详情我会亲自写信知会许大哥的。”顾於眠言罢对许诠挑了挑眉,“你家二公子没让你给我捎封信嘛?”
顾於眠和许昭安从小到大便窝在一块,许诠算看着他俩长大的,二人也算是老相识了。
“自然少不了。”许诠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二公子说他近来忙于琐事,难同公子相伴,待他忙完这阵子,定要来陪您。”
顾於眠高高兴兴地接过信:“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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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人到宿处休整了一番后,晚月已爬上天穹。星稀的夜,虫鸣听的格外清晰。
悉悉簌簌的竹叶拂动之声扰乱着此间阒然,三人围桌悠坐石亭,身侧便是一湖。清冷月光刚落入湖中便被游动的鱼搅乱了,碎银满湖,凛凛波光映亮了朱红的柱。
“许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呐!”魏长停一只手捏住个饱满的梅子,便往口中送,“许大公子的贴身侍卫单有三人,而三人无一不是名声在外。据传言,其一许梿厌是他的刀,其二许诠是他的目,其三林值是他的耳,许大公子足不出户,便可纵观世事,算是个落棋不见影的英才。”
魏长停仰首,被端起的瓷杯中酒色潋滟,美酒烫喉,他轻轻舒出一口气,面上欢喜:“你们信不信,许家只这三人便赢得了白家的‘十五風卫’?”
“風卫乃白氏傀儡,虽说赤胆忠心、竭诚尽节,但一味的顺从却也束缚了手脚。”顾於眠望向那片明澈的清湖,见晚风掀起了微澜,发皱的水面上清辉亦在起伏,“風卫没有心,可许家三人不仅有心,还有情。”
“视人作刍狗,只可能养熟宅邸疯犬,出不了谋士……也罢,各家有各家的行事风格,下人自然是胜心最好。”魏长停一哂,见旁边严卿序埋头读信不语,又问,“尘吾信中说了什么?”
“说是谢地一地起了怪病,倒也不是瘟疫什么的。但近来风声满城,据说那地方以前是处万人窟,埋了不少死人,用血水浇灌的地最后生出了些歪歪扭扭的毒草,恐怕有些棘手,所以他赶回谢家去了。”
“念与……呢?尘吾不是把念与给扔下了吧?”
顾於眠并非信不过谢尘吾,只是这的的确确是谢尘吾的作风——但凡成了他累赘的,他都要仔细掂量去留的好坏。
“这倒没有。”严卿序赶忙摆手,笑如朗月入怀,“谢家一向讲究有恩必报,尘吾虽性子执拗,但到底不是辜恩负义之人。他说了要照顾念与,便必然要等到他病愈后才会放手,所以——他把念与也一块带回谢家去了……”
闻言,魏长停扑哧笑出了声:“尘吾这路子行得野,四地第一美人就这么拐回家去了。念与下辈子若投了女胎,也不知要有多少公子踏碎江府的门槛呢!”
“现在已有不少了。”顾於眠笑弯了眼,他浅抿了一口杯中茶,又道,“遑论,江府里不还有个‘绪壹’嘛?他们兄妹二人是既招男又招女,平日里向他二人表爱之言,我这偶尔在身边的都听了无数回了。”
“都是如何拒绝的?”
“有时候斩钉截铁,有时候另寻他法呗。”
“还有什么好法子么?”
顾於眠笑着指了指自己,眉目一弯,那双眸子亮澄澄的,其中如有明灯千万盏:“谁在身边,遭殃的就是谁。我可是又要和念与‘共白头’,又要同绪壹‘长相守’呢!这一年年的,我和昭安算是他二人‘钦定’的郎君了。”
魏长停笑出了声,他轻轻摇着扇,眼中是一副阅尽千万美人的模样:“只是尘吾那块木头怕是开不了窍,再貌美之人摆在他面前也一眼不会多看的。”
“是。”严卿序也笑了。
那亭中除却三人,还候着几个倒酒斟茶的侍女,她们无一不是婀娜多姿、俏丽可人。
魏长停见有三两侍女总瞟看他们,端着东西近前时还有些刻意的磨蹭,面色羞红,嘴角含笑。
他于是起身缓缓贴近其中一人,用扇子轻轻搁在她的下巴处,将她的脸稍稍向上抬起,勾唇问:“姑娘怎么总盯着我看呢?”
他那双含情目笑得弯弯,浓颜绝艳,一颦一笑间足令千万人拜倒袍下:“可是想从我这拿到什么?”
那侍女不敢对上摄魂的眸子,仅微微抬袖掩唇,面上已染桃红,腰肢轻颤,低声嗫嚅,分明一副欲迎还拒的模样。
“长停,可莫要再调笑姑娘们了,把人家给吓跑了该如何是好?主人家的贵客所求又不容她们拒绝,得多委屈呐?何况,因此落下个佻薄的名声,亦是得不偿失。”
顾於眠轻轻摇头,却其实并不知道这亭中侍女本便是主人家心思不纯事先安排好的,可偏偏是无心之言,叫方才那同魏长停眉来眼去的侍女突地满脸通红,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魏长停见状,知道氛围已不对,也松开握着侍女的手,无奈笑笑。
“於眠还真是不解风情呐。”
严卿序同魏长停一齐长大,自然明白魏长停那多情的性子是几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也清楚魏长停从不会强人所难,你情我愿之事他自然无由阻拦。
因而每至这种时候,他只能装聋作哑,静心饮酒,仿若周遭一切都同他无关了,端坐得像尊无欲无求的佛,独守清净,放空自我。
谁知这会被顾於眠坏了好事,魏长停没尝到甜头,于是又揽上了严卿序的肩,暧昧道:“罢了罢了,身边都有这么两个大美人了,我便安生做会正人君子吧。”
严卿序无奈地随着魏长停的轻晃前后摇动,花前月下,三人品茶酌酒,谈笑风生,很快将那从苑山上带来的不快尽数抛诸脑后。
然而,千万丈深渊底有暗流涌动,不经意间,天罗地网已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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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顾於眠坐在屋中,身旁站着顾家隐卫西娄。
顾氏隐卫共十二人,隐卫皆是自死侍中挑出来的能人,其中除却隐卫之首一人,家主还会亲选四人作为东南西北卫,并称“隐四卫”,以此形成三层分级。
顾家隐卫已换了数代,但每一代之首都被唤作“段钧”,他们的命是顾家给的,自然心甘情愿抛弃旧名,虔诚受了顾氏赐名之恩。
顾家现任家主顾枫少年时也有那么个忠心耿耿的“段钧”,但老天无情,他早早成了为顾家抛头颅洒热血、死不见尸的忠魂。
但一个“段钧”没了,又有无数“段钧”顶了上去,时间长了,也淡忘了故人的模样。在反反复复的叫唤中,只余下了世代不散的主仆情谊。
西娄是隐卫中的“西卫”,他这会刚奉顾於眠之命查完苑山之事,现下同顾於眠相对站着,笑意盈盈。那西娄性子良和,是隐四卫中最温柔的一个。
“西娄,查得如何了?”
“回公子,这掌管苑山之地的官唤‘步璋’,归属许地步氏,是个出了名的贪官,平素嚣张跋扈、欺压百姓不说,背地里还勾搭悍匪狂徒,行不轨之事。奈何步家和许家的关系毕竟摆在那,若要处理,大抵有些棘手。”
“许家怎么说?是管还是不管?”
“许家没给答复,这意思怕是想借公子‘苍巡’之手,除掉这祸根吧?”
顾於眠笑着颔首,边说便在红木凳上坐下了:“若是我,我也这样做,毕竟一不小心便要坏了几代交情,万不能轻举妄动。明日我亲自去会会这步璋,待此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便去陌成寻念与。”
“属下还有一物要交予公子。”西娄自怀中取出个册子,“许大公子私下派人将此物送来,说有了此物,公子无事可忧。”
“哦?”顾於眠接了那册子不过随意翻看几页,却笑弯了眼,“许大哥果然还是要助我们。”
“那属下便先行备好公子下一程需用的物什!”西娄微垂首,面上笑意尤其柔软,“公子本便聪明过人,如今处理起事务也愈发游刃有余了。”
顾於眠闻言抬头,西娄那张笑得温柔的脸映入眸中,只是他脖颈处一道褐色长疤绕了个圈,直逼人想起过去的刀光剑影来。
隐卫从来不是只会陪他侃天侃地的存在,他们暗中护了自己几回?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隐卫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为了顾家。
“还疼吗?”顾於眠伸长手在西娄脖颈处那长疤前停了下来。
西娄笑着摇了摇头:“公子,我都要至而立之年了,这点小伤怎可能让我喊痛?倒是公子要多加注意身子才是,您若抱恙,隐卫们也都病恹恹的,如何都打不起精神呐!”
顾於眠也笑了,于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要是累了便停下休息会,就说是我说的,可不要学段钧,累垮了可不好。”
“是!那属下便先退下了,公子早些休息。”
西娄笑着同顾於眠行礼作别,他打开那雕着鹤纹的窗一跃而出,轻功几下便跃至对面屋顶,将跑远时还不忘同窗前的顾於眠招招手。
顾於眠看着西娄的背影在月色中逐渐模糊,很快隐匿于打更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呼声中,看不见了。
晚风撩动顾於眠的发,夜里有些凉,淡淡草药味在房间里弥漫开。顾於眠拉紧披在身上的长袍,喟然长叹。
隐卫乃顾氏的左膀右臂,如今这一群人皆是看着他长大的,但年龄愈大,愈是叫他明白主仆情谊不似兄友交情。
隐卫只是顾家的棋子,他们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忘却名姓,好若入了没有回头路的鬼门,只余下满腔忠血,但求护顾家周全,万死不辞。
可顾於眠心底是拿隐卫作家人的,他看得通透,自然清楚,人这一生,牵挂的越多,便愈是束手束脚。然而他抛不却,便只能——作茧自缚。
这俗世本就是金玉泥瓦砌成的牢笼,纵使他摆脱不得,又有谁逃得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