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1】” 魏长停摇着檀木扇,嘴中吟着诗,悠哉游哉。
他言罢将扇子遽然一合,手朝东面的上山小径一指:“天色暗了,这会下山又疲又倦,倒不如同我至山顶观日出。”
顾、严二人点头得干脆,瞧上去亦是兴致盎然。
魏长停是个从心所欲的风流客,他从来无拘无束,如是渭于夜里的一场骤雨,来得突然,去得匆匆。
他最擅与人相交,一张嘴中生得伶牙俐齿,开开合合间足令听者变换心意,可惜从他这张蜜罐子似的嘴里出来的甜言几乎皆送给了青楼人。他平日纵欲浮夸,像是住在了那楼中,寻花问柳,没个尽头。
谢尘吾最为讨厌的便是魏长停这点——拈花惹草,时不时“抛声炫俏”。于那有洁疾还好清静的谢氏公子而言,魏长停是个惊天雷,日日在他耳边炸,二人争执全凭魏长停那能屈能伸的性子以及严卿序的好言相劝来化解。
“实不相瞒,卿序呐,在咱渭于,摸了良家子头发可算玷污了他人清白,得负责的。”
即便严卿序早知那魏长停是个喜欢胡邹八扯之人,闻言还是红了耳。他的指尖微微一颤,却还是仔细给顾於眠用白绸子束好了发,长指握着长簪仔细插|入乌发间,整理好后方将手收回去。
顾於眠呵呵笑着,还不等严卿序回避,他已笑盈盈转过身来了,赞许道:“可惜卿序是个男郎,否则我定要去严氏提亲呢!这般体贴之人,百年难得一遇。”
“原来於眠无心分桃。”
顾於眠莞尔,不经意抬手摸了摸发间月白簪:“我还不清楚呢,需得真正动了心才懂其中滋味吧?”
魏长停意味深长地瞥看严卿序,却见他面上从容,仍旧笑如春风,似乎不很在意。
“卿序真厉害呢。”魏长停没头没尾抛下句话,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将二人丢在了身后。
绛色的长袍于如雪白梨间飘动,像是凛冬一枝梅,那场面秾丽惊目。春光本旖旎,偏他破开柔情,送入些艳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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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顶没有人家,夜里是黑黢黢一片,暝芒间万物俱寂,柔和的晚风只是轻轻撩动三人的发,发出沙沙的轻响。
举目四望,依稀能望见远处江边靠岸停歇着几只渔舟,舟上尚点着明烛,白光如星火浮于潮端,顺水而动。再远些,便能瞧见些酒肆人家彻夜挂着灯笼,像乌墨中落了几点白珠,灿灿耀眼。
魏长停抱臂望着山下夜景,眼中淡漠,可那对浅色的眸子一转,又莫名溢出些虚无的喜色来。
他从腰间解下个酒囊,仰首任烈酒入喉,随后将酒囊递给了严卿序。严卿序并未推辞,笑着接过去,也咕咚饮了一大口。
“酣畅不假,只是莫要喝多了,背你下山可要费不少功夫。”魏长停笑开了花,一只手拍着胸脯,得意洋洋,“论酒量,除了千杯不倒的吟离外,我便没输过!”
“是是是——”严卿序也笑了。
魏长停伸长手越过严卿序,欲将酒囊递给顾於眠,严卿序见状下意识要拦,谁知顾於眠却笑着接了过去。
“小酌无妨,我也并非沾酒即醉。”
严卿序颔首,却又不自禁抬起眼去看顾於眠的神色。那公子只是小口啜饮,却还是被辣得一拧眉,有酒在这时候沿着他嘴角淌了出来。
严卿序的指尖动了动,却没贸然替他擦去自嘴角下淌的酒,单从怀中取出个白帕递了过去。
顾於眠谢过他,将那帕子拭于唇边时能嗅到同那严氏子一般清新柔和的淡淡熏香气味。他欲勾唇送笑,却不知怎么心里头有些难受,到底没藏住黯然。
酒囊被严卿序握在了手中,他知道顾於眠心底有事,方渴盼借酒消愁。但再浓的酒也终究难填心头壑,一醉梦醒,该来的还是要来,逃不掉的。
顾於眠望着他那双悲悯众生的含情目,知他已有所察觉,于是垂头任发丝藏眼:“卿序,容我倚会吧?”
那君子不是会轻易拒绝之人。
如瀑乌发柔软,顾於眠的脑袋轻轻靠在了严卿序肩头。他阖目,紧蹙的眉心被散发遮住些许,看得并不清晰。
严卿序不敢看他,忧虑僭越无礼,却不能端坐如常,脊背僵直,如伺虎狼。
心动,情动,欲动。
俩个男子,谈情论爱,究竟该不该,又怪不怪?在严卿序真正想明白前,他已落入情渊数年了。
欲可挡,情难消。
他终有一日会坦坦荡荡地告诉顾於眠——他爱他的事实。他不贪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只是,好歹叫那公子认清,他眼中清正之人是个心慕同龄友的卑劣之徒,而后是要避而远之还是一切如常,便要看顾於眠自个的选择了。
夜里风凉,他抬手为顾於眠挡去些拂面的风,却在无声无息间任自个身上熏香将顾於眠给浸没了。一时间两香交融,搅得严卿序心绪很乱。
周遭阒然无声,严卿序担心惊扰身侧人,始终僵坐着,愣是一动也不敢动。他尤擅等待,或许下辈子他就该遁入佛门,独守青灯。
可现世,他也不过是个红尘俗人,他习惯性地克制、忍耐,却还是禁不住在夜风袭来的刹那,偷偷侧目去瞧身旁人的睡颜——看他紧蹙的眉心,看他微微颤动的眼睫,看他雪白皓面,看他朱砂薄唇。
本已阖目静心,强止悸动,偏偏那公子的长发柔软,不时要掠过他的脖颈,叫他心中升起些莫名的慌意。
严卿序别过头去,失了从容。
心中如擂鼓阵响,他用右手扯了扯领口,轻轻舒出一口气,方稳下了心绪。
一旁赏景出神而久无言语的魏长停冁然一笑,眼中弥漫着无边的风月轻佻。他手上的檀木扇轻轻晃呀晃,朝外一开,遽然遮在了面前,没头没尾的话在下一刻蹦了出来。
“珠联璧合,锦上添花,我会为你祈福。”
“怎么了?”严卿序面上露了笑意,压低声问,“怎么突然说要为我祈福?”
“这可需要理由么?我在祝福我的好兄弟来日能同心上人长相厮守,贺新婚,共白头。”
魏长停扬起眉,眼神凝在顾於眠身上,而后一转,又同严卿序四目相对,笑问:“我猜的不错吧?”
“嗯,没错。很喜欢,喜欢三年了。”
严卿序望着空中皎月,笑得温柔坦荡,他不曾将此情视作凶兽,更不会矢口否认、避而不谈:“无论后日如何,我都要提前谢过你。但这辈子还很长,暂不提红尘事,我们同尘吾三人需得做一辈子的兄弟才行。”
清辉落于那温润君子如画的眉目间,魏长停眸中人棱角分明,俊逸如天上仙,虽说带着些许清冷,却浑似残雪凝晖,难掩温雅。
他骨子里就是温柔的,只是眉目间生了几星寒意罢了。
魏长停听了那话先是一怔,旋即轻轻扇动了手中扇,藏不住的笑意若涓流从眼底淌出。
“那便做一辈子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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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许金光即将拨开层云时,顾於眠睁了眼。他本只想稍作休憩,不曾想竟睡了过去,一夜无梦,却是难得的舒畅。
严卿序见他醒了,微微歪头向他温柔一笑:“於眠,早好呀,睡得如何?”
顾於眠点点头,笑着起身伸腿锤肩:“倒是难得的好觉,只是一想到折磨了你一晚上,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哎呀,於眠,这话说得多生分呐?不过借了一夜肩膀,如何算得上‘折磨’?举手之劳,卿序他也乐意得很呢!是吧,卿序?”
魏长停的笑猖狂恣肆,连握着扇的手都随之抖动。
严卿序只笑着摆摆手,朝顾於眠道了句:“无需在意,不过小事罢了。”
恰在他语声落地的刹那,几道耀目金光遽然穿透浓云,本笼于昏影中的万物霎时被天边焰点燃了。灿灿碎金若喷薄而出的涌泉一泻千里,毫无顾忌般落入溪桥岸柳、长街窄巷。
霞光万丈,斑斓惊丽,万物醒而动。披着一身朝辉的啁啾鸟雀在轻风间拍翼,悠悠然徜徉苍穹之下,自在逍遥。
“此般绝色,如若误了,也太可惜。”魏长停哈哈笑起来,“人心难测,景不欺人。这世道再乱,也难改天地万物之序。”
“这景确乎不负我们一夜苦等。但……世若乱,景亦难存。烽烟足烧尽万里草木,今日虽快哉,但单就前几日所见,便不难猜到,日后十五族定将如履薄冰。”
“人这一辈子免不了愁肠百转呐。”魏长停垂下眸子,细细品着早风过发的畅快。
怎知顾於眠却摇头道:“我们不过世间客,飞鸿踏雪泥而已,竭虑忧心得愈多,愈是作茧自缚。”
他垂首片刻复又抬头,笑问:“你们可还记得三年前虚妄山之问么?”
“自然记得。”
“当初我稚气未脱,尚是年少轻狂时候,大肆放言不图荣华,单要‘河清海晏,间无烽烟。逍遥恣肆,枕山而眠’,如今方迟迟悟到,此乃无稽之谈。”
顾於眠喟然长叹,月白的长袍滚滚翻飞,他立在山崖顶,俯瞰河山,如是白衣的道人。
“今朝天地有虎狼窥伺,河清海晏由人不由己。十五族中人,本便无‘逍遥恣肆’一说,子承父业,板上钉钉。遑论我乃家中独子,从心所欲皆不过幻梦一场。”
“谁不曾痴心妄想?我当初说可是‘佳人美酒,夜夜逍遥’,只不过虽说这夜夜逍遥倒不至于,但大多时候是逍遥的!”魏长停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手便搭在了顾於眠和严卿序的肩上。
“你啊……”严卿序有些无奈,却还是任他动手动脚,不加反抗。
“话又说回来,十五族狂人从来数不胜数,裴趋当年也是个实诚之人,我还记得他说的便是——要名扬天下,威震八方,人人皆敬他仰他。但他如今恶名加身,单‘十里火燎’一事便足令他‘名扬天下’了,但要想人人敬仰,又有几分可能?”
魏长停顿了顿才继续:“虚浮的名利最为飘渺,同‘万事胜意’一般,是根本就抓不住的……卿序,你说的什么来着?”
严卿序大大方方道:“四海升平,物阜民康。”
“哈……猜都猜得到你同尘吾必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倒衬得我更不像样了!”魏长停作了个掩面羞愧的表情,装模作样地屈腰叹了口气,却又不知怎么突然正声,“但我不悔。我这人呐,从来不愿背着重担行路,那般活着迟早要把我压死的!”
“人各有志,铁骨也不是说出来的。吟离、暮然他们在安晏营中同叛贼厮杀,那才是真正的铁骨。”严卿序仰首望着那愈来愈亮的天,“我也想护这天下百姓无恙,守住太平世。”
“现在便是了。”顾於眠对他笑得灿烂,“不是在沙场上拼杀的才叫英雄,青史留名的不全在安晏。”
严卿序回头时,恰对上了顾於眠那双清澈的眸子,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颈,勾唇笑了:“我们该回去了吧?也不知尘吾和念与如何了。”
顾於眠与魏长停皆颔首,却不约而同将目光移到了严卿序身上。
严卿序立于曦光中,似一杆潇潇君子竹,长风过林,青叶翻飞,他却巍然不动,独任细碎晨阳散落满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