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姑妈多支付理发师一点工钱,像从前那样,请他一杯热腾腾的红茶,才送了他出去。也许也不一样,从前是梅娣送客。哦,对了,想起来梅娣这样一个人,才又想起来,几年前从马太太的口中得知——梅娣离开公馆的第二年,就死在了湖北。
李文树戴了帽子,尽管安华姑妈劝说他不要戴这样漂亮的礼帽,但是他说,这是他最后一顶帽子了。他说他自己要出门买一身新衣服,用玉生留给他的钱。
安华姑妈道:“那些钱是生活费。”
李文树似乎还没有理解“生活费”是什么意思。从前,钱只是钱,拿它来做什么还需要再给一个名号吗?绝不可能花完这份就没有那份了。但现在就是这样。
于是,李文树出了门,散步到外滩,在一家成衣店买了一身春季减价的成衣。穿着回家,安华姑妈在家里等他,看到他身上那一套绸面白西服,她立刻放下茶杯。
他说不贵的价格,在安华姑妈如今的耳朵里,如闻天价。
接着,他说道:“我没有花那份钱。搜一搜还留下的东西,那只掐金丝的珐琅烟盒,值一些钱,拿去罗生那里卖了,换来了——现在那家店也不是罗生的了?”
安华姑妈的手心竟然一放,露出虚惊一场后的笑容。
她回答他,道:“他死了。”
李文树忽然说道:“我想见我的女儿。”
安华姑妈道:“沅沅去了香港,是去念书。我和你说了呀。”
李文树道:“我忘了——玉生,玉生的铺子在哪?”
安华姑妈道:“在淮海那边。”
李文树道:“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安华姑妈笑一笑,最后还是回了他的话。
“是近年才改的路名。”
而后,反问他道:“你要去找她吗?”
李文树道:“她今天会来吗?”
安华姑妈不再回他的话了。
这些天来的午饭,与过去这几年一比如珍馐海味,但他吃得仍和从前一样少。安华姑妈记着他最爱吃那一品羊羹豆腐,如今还有豆腐,上等的羊肉和海参难找,就添了点羊肉粉进去,所幸他什么也没说。
匆匆几口,他洗脸漱口,又问道:“公馆的票在哪买?”
安华姑妈只回道:“下午我有事,明日再来。”
李文树道:“我仿佛见门口就有人售票。”
“要一元一张,贵得很。”
说完,她走了。带走了饭盒,那种钢铁材质,让他忽然想起来在英国留学的时候,邻居养的几条瘦根犬,一到喂养的时候,碗口震天响。后来他搬了家,在河沿边,大桥下,除了钟鸣的声音,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他又想,自己还是要找个表戴一戴。
如果客厅正中那佛龛高台下的抽柜,还没有被掠夺一空。那么,抽出第三个柜子,最里面他曾放进去一块手表。有一次去赴蒋少成的马会,他赢了一块美国人的手表,回家后他就将自己那块旧的,随手放了进去。他本来要送给那个送他回家的车夫,可是他喝醉了,他忘记了,最后似乎只从口袋里抓出了一大把钱出去。
于是为了付诸行动,他出了门,跟着人,学着坐电车。但一切都令他很不习惯,他在想,为什么这样多人?有打喷嚏也有带小孩的,老弱病残,都挤在这样一条又窄又长的车里,望不到头似的。有人坐在他身边,他扭回头,是一个很邋遢的人,他讨厌这个人的气味,穿着,甚至是这个人掉毛掉屑的裤子,都足以让他呕吐。
他是坐了多年的牢狱,又像是——从来没有。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仰着头看人,直至那个先他一步,擦过他肩头下车的人,回过头,啐了他一口。
“您在电车上散步啊!”
此刻,他变成了第一次来到上海的玉生——
他完全来到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