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世界中的人,仿佛四肢骨肉被拆解了往前走,他们耸肩仰头的,像玻璃柜外的展览品或者观赏猴,时不时拿出画纸来,或者有的男女,携手拿出那种更小巧的照相机——他确定是照相机。他们大笑着,愉悦地,在他与玉生的床榻,他坐过的那张镶珠紫檀圈椅,玉生换衣服时用的八宝屏后留下一张张照片。
有一个男人走来,向李文树寻求帮忙,要与他的女友拍一张照片。李文树接过手,记起来自己从前也有一台ROSS,珍藏在那些飘洋过海的行李之中,他第一次见到玉生,提着的那个手箱里。他与她结婚这么多年,只有一年春天,他拿出来,为她拍了一张照。那年春天她怀孕了。
他迟钝了。新型的相机款式他不太会操作,那个提要求的人就像李文树年轻时一样倨傲,但并不像李文树一样装出彬彬有礼。
于是李文树手中的相机被夺回去了,他看见它被递给了另外一个人。
“您好。”
直至有人叫住在一面展墙前矗立的他。
李文树回过身,看见一个戴黄帽子,穿得像马厩夫一样笨拙又滑稽的男人。他从自己的马甲褂子里抽出一张名片,他告诉李文树,自己是一名记者。
李文树没有接过他的名片,只是等着他继续说话,说道:“您能不能给我们让一让呀?我们几个同事一块儿从外地过来一趟,不容易,就想在这儿拍张照。”
他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李文树挪了挪步,离开了墙面前。说是展墙,这是后来人的定义,从前,他将公馆里这面最大的墙当作画板,玉生的字,李沅的画都曾贴在这,从墙后穿廊过去就是李沅的两间卧房。当时是从一块空地建起来的,由李爱蓝着手监工,于是风格样式都非常西化,只为极繁之美。
李文树正要走,便听后面又有人说话:“这就是男主人那洋情妇画的吧?”
说完,一阵哄堂大笑。
这是在李文树的公馆,只有他一个男人是这里的男主人——总之李文树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李文树回身,走近这幅“洋情妇的画”,那是李爱蓝的作品。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喜欢在家里的所有地方宣示主权,恨不得连一个墙头都插上旗帜,她热爱华而不实的裙摆与色彩浓烈的陶瓷,而只有视野十分狭窄的人,才会固执地认为那是洋人的东西。
李文树反驳他:“那是我妹妹的作品。”
男人道:“哦,你妹妹是个洋人,还给人做了情妇?”
李文树道:“我妹妹是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嫁给了使馆大员。那么,你是谁?一个尖眼短视,五五分的记者。尽管如今记者似乎并不那么注重形象了,但站的低,看得浅,你发言的时候,最好踩到凳子上面。”
男人没有来得及回他,只是气得面红耳赤。
他接着道:“走到墙根,有个暗格拉出来,里面放着我女儿的学步凳,借你了。”
三人成虎,就要扑过来,准备动手。
临到眼前,一位女同事拦住,道:“这老伯只是说话有些痴,这是展馆,你们搞什么动静。”
尽管风平浪静了,有一人走远了,仍回过脸,啐了他一口。他想到多少年前下暴雨,公馆门前车子开不出去,他为赴马会,由车夫撑着伞送到下条街上,路上车夫口干,往流过的雨水中吐痰,第二天,他便解雇了车夫。他不认为此时此刻是什么因果在作祟,他只觉得这个男人连他曾经的一个车夫都不如。
四点钟要闭馆,他来晚了,如今是三点钟了。部分场馆已有广播响起,他的话厅撤去那部金色电话和座钟,饭厅中的镶丝凳,珐琅碗被摆入展柜中,他用过的一道道餐食被画成画,诡谲地,遗像一般贴在墙面正中。人潮涌动的,是爱蓝的屋子,女人们排着队摸她那些堆积成山的陶瓷彩绘点心盘,钢琴脚宽口茶杯,一件件她穿过的洋裙像尸身,横陈在割开门的衣柜中。
他来不及去两个地方,于他而言曾近在咫尺的两个地方——客厅,他与玉生的卧房。如今只能抉择着,终究要舍弃那只表,即便佛台依旧高筑,表针转动,他也不再愿意计算这无趣的时间。于是,他逃到他与她曾新婚燕尔的天地。
一个缩肩哈腰,但神态非常高傲的女人拦住他,道:“您好,这里今日不开放。”
“我就住在这里。”
李文树似乎从未这样愚蠢。他无视她的阻拦,也不多说一句话。
女人耐心地,继续道:“今日这里有拍卖场,您有号,才可以入场。”
“什么拍卖?”
女人细细回答道:“这里面该拍卖的,旧社会的东西不少,金笔尖,宝石戒,还有那张婚照,您可以看一看拍卖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