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见到他,他倒好像不是李文树了。
他也许是在监狱里剪了那一种,他从前最讨厌的穷人剪发。将所有的头发捋到耳后,毫无纹理的剪碎,再剪碎,直至在短时间内不会长出来,便不必一年剪几次。但他的指甲还是光滑的,也许是前几天安华姑妈给了他一把修甲刀,他从前的修甲刀是一个上海话讲得很好,身形高大的蓝眼睛男人。他在南京路的店在两年前他被遣送回国时才关掉,如今开起一家湘江鸡爪,酸到冲鼻的味道让玉生已经许久没有踏足那里。
大约是晚饭时间,天已经变成一片宝石蓝,窗子开着,蓝到逐渐发紫的光辉冷冷地打在泥石地面,因此可以不用开灯,节省一点电费。
玉生问李文树,具体是几点钟?他看了看手腕,才猛然记起他的表已经典当了,第二年的冬天伙食差到无法下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把野草当菠菜煮,连盐都没有下。
“再过一会儿,会有人送饭来。”
玉生见到李文树立即站起来,然后远远地,他望着她。
这些年,他老了太多。她和他结婚那一年,他三十岁,原来是参天大树,日出东方那样好的年纪,可当时她还觉得他比她年长太多。如今年纪的差距更显而易见,他刚才从镜子里望她,望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简直像我的女儿。”
玉生只是回道:“李沅托了曼琳,年前去香港读书了。经济方面还是有些捉襟见肘,但她从不在乎那些。”
李文树道:“太太,你现在要去哪?”
玉生没有回他的话,他意识到自己也许说错了。
于是他很快注道:“爱人——是,如今应该说是,是爱人。”
玉生仍没有回话。
于是,李文树又问道:“为什么走?”
这时,玉生回话道:“去年我承接了一间纱线铺子,事情不算多,但细得很,要早起铺线,也要晚睡对账。”
李文树只是再问一遍道:“为什么走?”
玉生没有回话。
毛发和精神的摧毁使他不再年轻,但是他的身体还是庞大的,有力的。但此刻,她在他的钳制下,逐渐感到疲惫,沉重,再也不像当初一样柔软得像陷入蒋太太家中那张牛皮沙发。他身上浓厚的,虚假的玉兰香,来源于安华姑妈为他送来那瓶价格较为低廉的上海香膏,也可以沐浴使用。原来那所谓松木的,海洋的香气,都是昂贵的英国香波在辅佐。
香气忽然变成一条细细的流动的河水,打过她的肩头——他流了泪吗?她并不回身去望。或者,这一定是梦。他只是进了监狱,面貌精神如何变化都好,他是从不流泪的。
玉生留下一些钱。
在离开前,她向他说道:“早些年的银行,并没有留下什么,你知道的。你当初给了我一把钥匙,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被驱逐出公馆前,我用那把钥匙打开了你的地界,在那里找到了阿贝丽写给你的一些信,当然我没有拆开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钱票。”
“那本就是留给你的。”
隔天一早,安华姑妈来看他。
“她没有再婚。”
安华姑妈接着说:“前几年秦凤那个弟弟,来谈过许多次,说辞算是狡猾,说要带我们回青岛去,不再被戴帽子。但是她没有这样做,一次也没有犹豫,如果她这样做了,今时今日,你也不能在这里。”
李文树从不怀疑她。如果玉生会在婚姻上朝令夕改,早就该和他离婚了。也不用等到今时今日,她挽救了他,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的救赎,但是第一件事,竟然是和他提出离婚。
安华姑妈为他约了一位理发师傅,他不便出门,约了上门。他首先要确定的是自己是否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于是他叫理发师务必带一个清如水面的镜子来。见不到阳光的这些年,他也见不到镜子,他只知道自己的皮肤已经白得恐怖,像病人。
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头发,也已经全白了。最后一丝黑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抛弃了他。
李文树问道:“我现在看起来很老吗?”
理发师按他的要求把头发梳整齐,修整齐了一些。
接着,想了想,仔细地回答道:“按您这个年纪,是很不错的精神面貌。”
李文树问道:“先生,你认为我是什么样的年纪?”
理发师显然没有接触过这种说话方式,对于二十几岁刚从理发馆出徒的他,觉得李文树的语气语调简直像在读文学。他又不知道这个男人在监狱里度过了十几年。
他不回答,也不敢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