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姑妈为此发了高烧。李沅放了假,日夜照顾床前。有一天早晨,天不那么阴,有一点阳光探出头来,她约了同学,难得出门,就是那一天她开了门迎面见到了邮差。他鄙夷地,冷漠地将手里的信递给她。并且告诉她,自己等了半个钟,没有人听见敲门声吗?
“资本家就是会折磨人。”
他说完,走了。
李沅再也不像从前一样如鲠在喉,她舒展开眉头,接着,她并没有拆开信。因为那封信是李成笙的署名,她只见过他三次面,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她写信。
或者,那封信是给她母亲玉生的。所以,最后是玉生拆开了它。他的信什么时候也盖起了公章,这一封长得像辩文的信件,平铺直叙地简述了他从银行离开之后,自立门户的艰辛,简直就像他的自传。如果他要最后一击,何必如何费心费力呢。
末了,幸而玉生看文章信件无论好坏,总要读到最后一个字。也就是在最后一段,他的字忽然变得激昂,笔锋似乎是用尽了力恨不得揉碎纸面,才写下这一段:
“你太纯良,但也太愚蠢。你为什么没有想到,李文树捐过的物资和铁路?那条铁路开过去的火车,有一次不是搭乘了半车的西安军?你一点都没有想到,你爱他,于是慌不择路,误入歧途。”
这封信让孙曼琳看了。
孙曼琳联系到如今已经仕途平稳的嫂嫂单云,单云很快便联络到当年乘坐过那列火车的几个士兵,除去死去的一大半人,只有两人愿出庭作证。
重上诉的日子很快到来了。
安华姑妈告诉玉生道:“今天真像梦。”
数不清的第几次庭审匆匆结束了,她们仍没有见到李文树。但一切似乎不像过去这些年这么糟,玉生发言时已经不会被打断了,她终于告诉律师,李文树曾捐给国军的棉花,同样是盖在了中国人的身上。但律师没有听从她的建议。
大约是半个春天过去,李成笙的死讯传来了。
荞姐儿为他戴孝,带来的遗言中,他表明要回宝山的祠堂,需要由安华姑妈去联络宗族。但安华姑妈说自己也许难办成此事,他母亲是续弦,又因和丈夫不睦被休,所以她母亲当年病逝后只在静安做了几场善事,匆匆结了一生。他的遗言中又着重补充,他的尸骨是要装着他母亲的牌位一块回去的,如果回得去,他的证词他的公章都会委托荞姐儿交给玉生。
最后一次出庭,玉生作为唯一证人被否决了证词。
一切都回到绝境。安华姑妈得到回复:“祠堂每个位置都依次排列,多一个没有,少一个空了,要多这一个,只能少那一个——您要少了谁的?”
安华姑妈恨道:“那几个老东西,最古板,被休掉的女人,在他们眼里和死刑犯没区别,他们最会拿事。”
玉生道:“要多一个,就要少一个。”
安华姑妈未回话。
玉生注道:“那就少了我的,多他母亲的。”
即使是安华姑妈,曾那么深刻地痛恨过祠堂、礼教、尊卑,那样一个人,听见玉生这句话,都要立即瞪大了眼睛看她。仿佛她是在说:“那我就替她去死吧。”
好像是天塌下来一样大的事。在一个牌上面,上面刻的字不能让人死了的人重生,底下烧的香也不能让活着的人永生。只是被放在那个四方天地里,就好像是封王封爵的荣誉。早就觉得可笑至极。
安华姑妈出发去宝山那天,玉生找到荞姐儿,要走了李成笙的公章。随后,给了她一些钱,但荞姐儿并没有收下。
她只是回了话,道:“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留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