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微笑道:“如果是机密,又为什么告诉我一半?”
万红道:“您每天做那样尺寸的布,真是费我心力来裁,如今生意难做,您不要为难我们。”
李文树道:“是我考虑不周全,应当付你双倍的价钱。”
万红笑了,她起身为他倒茶水。万红的茶柜里,没有碧螺春,也不放龙井山,总是最厚的那一种英国红茶。李文树相信茶香是能为人排忧的,但太过浓厚的香,他觉得只让人徒增烦闷而已。
“谢谢,我今天就先走了。”
之后一连几天,李文树都会到万红的绸行,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夜晚,他似乎是故意错开了时间。如同上班到银行,或者比那去得更勤。但一直到数月之后的某一天,那时他已经隔了半个月没有出现,他乘车经过,一眼便望见玉生。夏季的雨变化莫测,他下了车,立即遇上一场雷雨。
她在雷声与雨声中逐渐离他而去。最后也许是不忍,她回过脸来,递向他一把伞。
“玉生。”
李文树唤她的时候,忽然在心里算起上一次见她的时间,直至此时此刻,实际还不过半年。但他觉得上海已落过无数场这样急躁的雷雨了,风雨同样激烈泼打着他的面,伞面也遮不住,只是遮住她的脸,她那一张什么神色也没有的脸。
她不回他,只是望他。在寂静的凝望中,他竟问她道:“你为什么不见我?”
玉生道:“我现在不是正在和你相见吗。”
李文树此刻才发觉她穿了一件银白旗袍,被雨水侵袭过后的缎面薄薄地贴在她的肌肤上,浅得好似一片守丧的白。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他过去这些日子来做过的某一场梦,她不是真切地,他从前从没有如此恐惧过——她不是真切的。直至另一声惊雷再次响起,他没有发觉他的伞掉落了,他就在这场狂风暴雨中伫立着,等待着。
一直等到玉生的肩头抵上他的背脊,一切又回到在中山码头,他第一次见她的面。
她递了帕巾给他,换她发了声,说道:“我乘你的车子。”
芳萝离开上海之后,李文树新雇用的车夫,是一个宁波人。他从前是开船的,于是他的车子经过水路时也开得慢,要开到静安去,仿佛还要开上数十年罢。
李文树任由雨水从干净的头发,整洁的西服上滴落,但不泛起涟漪来。不过他的心早已经不再平静了,他将那块帕巾紧紧攥在手中,取代着她的手心,似乎一旦松了手,从此就再也握不住。
“你几时回的上海?”
“你早知道了。”
今时今日,仿佛她与他对换了。
李文树不再一遍遍地呼唤“太太”,他望过她一眼,也不再唤她的名字,又问道:“在北平过得好吗?”
玉生过了会儿,方回话,道:“过得好不好,没有什么要紧。只要活着,便算是好的。”
李文树发觉自己早不知如何回她的话了。他送她乘车往北平那时,也从没有设想过这一生再不会与她见面,但同样也没有设想过,如果再见了面,要说一些什么话?只是他从没有做过这样懦弱的设想,说一句话,望上一眼,都要经过长久的思考,仿佛在这场思考中,稍有不慎,就会经历一场巨大的得失。
车夫停了车,回到公馆,见到她的孩子之后,李文树才望见玉生的脸从画像一点点融开真实皮肤的肌理。当初那个无理的鲁一为她画的那幅肖像画,她买下来之后,仍留在公馆里,没有带走,李文树在她离开上海的这段时日,拿出来又放回去无数遍。
玉生忽地道:“她睡了。”
李文树在英国时,在与她结婚之后,他从没有一刻幻想过,如今这个场景竟会让他感到幸福来的如此怅然若失。
她回了回身,他便以为她要走。她停了下来,他便等着她,等到她发了话,道:“我为你取一件干净的外衣来吧。”
接着,他见到她消失在过廊,他便一直等着,等着她再次从过廊的尽头现了身。
她回来了。她似乎是取了书房里那一件他常挂着,常穿的皮革马甲,和赛马装的长外衣。她一言不发,等着他解开了他身上这一件湿透了的外衣。然后,她才将手中的一切递向他。
此时,他终于抓住她的手。然后,是一整条手臂,一整片肩颈,一点点散开的千丝万缕——他终于再一次紧紧拥住了她。
“波斯被我送给一个英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