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重问了一遍道:“你送了谁?”
李文树道:“我托博尔送给了一个英国公使,他在英国的家里有马场,有驯马师,波斯会过上和从前一样的日子。来年,它会离开我们的马厩。”
玉生想,如果波斯离去了,那么阿贝丽如何身在何处呢。玉生从来没有将这一切的转变归咎于阿贝丽,或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她不曾忘记,阿贝丽是一个优秀的驯马师。
很快,李文树接着注道:“阿贝丽已经离开上海了,我不记得是哪一天。”
这时,玉生只是道:“安华姑妈呢?”
李文树道:“她去了宝山,这两日就回来。”
风雨过后的傍晚忽然亮如清晨,但只是一瞬,便又晦暗过夜半时分。李文树走到帘幔前,拉下了电灯,灯影照亮了自己唯一的孩子的脸,此刻玉生在一片光明中见到她,却觉得她陌生的就像世上另一个孩子。她离开她的时候,她的眼鼻嘴仿佛都只是一个个虚无的墨点,如今却延伸成一个个精致小巧的字。
她睁了睁眼,似乎是望了玉生一眼,然后又飞快的睡去了。
玉生并不望他,道:“起什么名?”
李文树道:“我等着你,在没有署名的信上我说了。”
玉生道:“你没有署名,我不知道那是你写的信。”
李文树微笑道:“不,你知道。”
然后,他终于见到她注视他了。长久地,短暂地,仅仅一眼。
“明早七点钟,你驱车到万红的绸行门前,我在那里等你。”
紧接着,他又见到她离去了。他并不为此做任何的挽留,他只是在等待中消磨了整整一个夜晚,他觉得这个夜晚甚至长久过过去那半年。天一发白,李文树从帘幔中溜进的一缕光里审视着手中表面,按玉生所说的,幔帐已拆去了。他第一次等着那盘中的针在转动,每一个轮回都像是一次日夜的替换。
似乎要等到针刺穿表盘,他等不到七点钟。在日影初现时,李文树便出了门,这是战火在上海烧开之后,李文树首次看见这样平静,光明的清晨,所以光明与平静在任何时候,永远都由站在经济上层的人来享受。而无力享受它们的人,在李文树的车子驶过时,或拖着残肢,或抱着死婴,蚂蚁似的人从一个个洞穴大小的难民窟里窜出来。
李文树为了一个孩子停下车子,他从前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他等着那个孩子,她艰难地穿过车路,走到车路旁一个角落,她蹲坐下来,很快,她就在那里睡着了。车子近在咫尺路过熟睡中的她时,李文树从车帘中,落下了一张钱票。他没有施舍过世界上任何一个乞丐,昨天和今日,他做了好几件过去三十几年来没有做过的事,正如表盘上轮回的日夜,每一个日夜,对他都如同一个新纪元。
接到他的妻子玉生时,他觉得一切又可追溯回更早,甚至只是他幻梦中而从未发生的日子。那就是在南京之前,他应当更早地与她相遇了,她形单影只地站在绸行的门前,但是他可以坚信这样一个人,就是他的妻子——不再只称为太太了。
玉生回公馆之后,安华姑妈也比预期中更早从宝山回来了。她的泪水真正如暴雨不停,她望着玉生,一遍遍道:“南京还会回来的,你该知道的呀——这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