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他?”
那天晚上他与她再次共卧在同一床榻。这几年来也没有过,他向她问过另一个男人,但她并不回答他。
于是李文树没有再问。他从不迫使别人说话或做事,一直以来,他认为那真是下等的行为,真正受到尊重的人,从不用胁迫的手段达成目的。
此刻,李文树向秦骏所表达的,也是此种看法。
接着,他告诉秦骏,如果要看赛马,请再坐一会儿,不过半个小时,苏鸿生请的两个马师就要天昏地暗地拼搏一番了。但那两个人,一个日本人和一个葡萄牙人,他们的马术都是出了名的差。又或者,再过一个小时,等波斯睡一个午觉过后,他邀请秦骏留到那个时候,来看波斯无与伦比的天资。
“马还有午觉可睡。”
秦骏看着他,冷冷道:“李先生竟让我觉得,这里真是一个幸福的国家。”
李文树微笑道:“先生,请不要在言语上鞭笞我,或者我的马,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生活下去。”
秦骏带来的士兵说道:“这是第五十一师的秦长官。”
李文树道:“但我不是谁的部下。”
秦骏回过眼,望了士兵一眼,他示意着,让他到赛马场外去等候他。士兵走后,秦骏将自己胸前的烟草夹盒拿了出来,那里面藏着他从青岛带出来,几年过去,仍不增不减的两支西洋烟草。虽然他不抽烟,但烟盒为他受过两发子弹。他递给他一支。
李文树看着那凹下去的铁面,说道:“原来铝皮盒子藏烟,更藏得住。”
秦骏见他点了火,烧了烟。之后,他将最后一支递给他。
“不用了,气味太重。”
“烟会是无味的吗?有的烟浓重到可以将人活生生呛死。”
李文树道:“是的,我感到愤怒。但我已经捐了不少钱,先生,你可以问一下,那几节没有被硝烟烧掉,目前还在运送军资的车厢,车厢底座,是谁的名字。”
秦骏道:“我知道你,是许多人让我找到你。”
李文树笑道:“都有什么人?如果你需要的是止血药,我猜是余史振,他向我求了许多,但我没有给他,如果是棉花,我猜是万红,我那半仓棉花,还储放在她那里。”
秦骏道:“后者。”
李文树不回话了。
接着,他走到喂养波斯的马夫身旁,与他说了一句话之后,马夫便离开了赛马场。剩下的那几匹陪跑的赛马,也被牵走了,这里变成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秦骏仿佛几百年没有见过这样平静的世界。他终于清晰看见上海的冬天,原来阳光这样和煦。如果人能一生都活在这样的阳光里,那么阳光外的炮火与沟壑,血肉与长河——又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呢。他想,这位李先生就是这样的想法。
“你喜欢什么?”
秦骏等到李文树重来到身前,方诚恳地,回了他的话道:“没有参战之前,我喜欢自然,植木养花,我在校学的是生物。”
李文树笑一笑。
“很好。你一个没有上过军校的人,参战了,我一个上过军校的人,只是站在这里。”
李文树顿了顿,说道:“但我只是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茶?或者是咖啡。这里的马夫,会沏茶,也会煮豆子。”
秦骏不回这句话,只是回他自己的话,道:“那么李先生喜欢什么?”
“我喜欢马。”
李文树接着道:“骏马驰骋——这是我太太教我的成语。我喜欢赛马。”
秦骏无言片刻。
“我不喜欢喝茶,也不喜欢喝咖啡。”
秦骏离开赛马场之前,或者在到来的时候,他一眼也没有望过波斯。他觉得那匹马看起来实在温暖,温暖得让人忽然想起来那几个在山上被活活冻死的士兵。但他不能砸开仓房的门,一车车运走那些棉花,无论如何,那只是另一种掠夺。
秦骏最后道:“如果李先生还有意见面,就找到昨天那个孩子,他的父母被炸死了,只有他一个人,住在倚着苏州河旁一艘停泊的破船上。”
李文树回答他时,只是笑了笑。他看着他走远,感到那是一具遥远无比的身躯,他走得很快,很快就离开了马场。于是这里瞬间变得寂静无比,忽地,只有苏鸿生的哀鸣,他宣布举白旗,接着就在几个马夫的搀扶下离去,那就是李文树与他的最后一次赛马,也是李文树最后一次来到赛马场。
而阿贝丽回到英国之后,他几乎忘记了她在马场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