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波喝了热水,正烧开的。他眼里的痴色暂且烧灭,清醒片刻,口里的愚昧却要滔滔不绝了。
“玉生太太,您来了,没有回信,我以为您不来。前两天我在街路上看见您,您坐着一辆人力车,下着雪,太太在车篷里躲着,我不愿意惊扰,车夫拉的慢,我本是可以叫住您。您没有看见我吗?还是看见了,不愿意叫我。那天我正为您的画上色,上到您的眼睛,我琢磨了整整一天,出去散步,直至看见一寸寸积雪在青石地上化开,化为一圈圈荡漾的碧波,我想就上这一种颜色。于是用了白、青、绿,再点一点蓝调和,成就您双瞳的底色。您瞧一瞧,哪里没有描出神色的,整张撕了也无所谓。”
这些话,在他的信里,有一大半是写过了。玉生也看过了。就好像,她看的那本法文诗集,如果有一个法国人在她面前做作地,高昂地朗诵出来,也就失去了本来的鲜活。有许多话,是只可以看,不可以听的。
回望众人,除马太太外,竟没有一个人表露出一丝丝惊诧。
马太太道:“吃醉了,鲁先生真的吃醉了。”
鲁波却接着高昂道:“看一看吧。”
实际玉生早已经望见了。在没有进入这片天地之前,在天地之外,她看见那幅画,仿佛取了凿器落下来,将她的眉、眼、鼻,一寸一寸地,细细凿下来,刻到那画纸上去了。只是玉生除去同李文树真正结成婚姻的那一天,她的人生当中,从没有穿过朱红旗装。
马太太仿佛是突然望见那片醒目的红,她审视起来,不安起来。
“那么,就送我吧。”
这是马太太说的话,她越过众人,正要收了画,注道:“我很喜欢这画。”
鲁波却道:“这是送玉生太太的。”
玉生这时,回了他的话,道:“如果要送,即便是白纸一张,我也不收。”
鲁波道:“这是回礼。”
玉生道:“鲁先生的生日,反而送我回礼。我又送了什么,需要鲁先生的回礼。”
周遭忽然陷入静默。吃酒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
鲁波从第一幅画成名以来,似乎是没有过这样窘迫的时候,除了上一次被蒋太太当众批评他画的白玉兰色调太白,当然,旁人耳里听起来只是一二指点。那次之后,他再没有去过某位太太家的茶会。当然,马家除外,他认为只有马太太家的土地和他画的白玉兰一样清白。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无力地说道:“就当我请求太太收下。”
玉生立即道:“我不收。”
紧接着,她又注道:“这幅画,就当作是我这里付五百元请你画的。鲁先生,如果以后我没有请你,你就不用画了。”
至此,鲁波三十六岁生辰的所有记忆,就只到这里了。后面,他认为自己只是晕死了过去,但不愿意承认自己摔碎了一对酒杯,险些当场发疯,要拿酒杯的碎片割烂自己的长衫,直至马太太请两个士兵来拉走了,这一切才散了场。
后面,似乎是几年,或者是更长的日子,鲁波没有再见到玉生。他不太敢再见她,甚至想离开上海,回他老家湖北。一年之后,他真的回到湖北去了,回去后第一年,他和湖北的妻子离了婚,第二年,就和在离开上海之前结识的一位金行家的二太太结了婚,他撺掇她离婚,如约和她结婚。但没有几年,他像抛弃前一任妻子一样,也把她抛弃了。他离婚的理由也懒得做任何更改,仍然说自己心里永远有一位名字里头带“玉”的太太,玉生不知道,自己竟成了这样一个讨厌的人一辈子可用的做尽恶事的借口。
马太太自那天过后,羞愧到连蒋太太的茶会都不愿去了。她不愿意见到玉生,憋了好几天,等到鲁波再一次上门时,她让门前的人回绝。
当着丈夫马自清的面,她高喊道:“你让那个莽夫从此不要再来!我拿他当什么,他竟拿我当什么——皮条客!”
出了口,发觉丈夫正注视着她。
后面她自认为比那些茶会、沙龙高雅许多的诗画雅会,也极少办了。她将省俭下来的许多钱,无目的地存着,后面大多都给她最小的儿子四哥儿买药吃了。
马自清有一天对她说道:“你应该去李公馆坐一坐。”
她上了床,看着丈夫,看好一会儿,说道:“你不担心闲话。”
马自清道:“你早前不是去过一次,那次有名目,为了通知我们“新居入住”。这次也有,你就坦荡荡带上一些礼物,我自己去采的茶叶,还是阿颐从湖北寄来的鲜鱼,你真正要去道了歉,才不把你的一世聪敏断在这件事上面。你知道——”
她少听丈夫说这样多话。
接着,他注道:“李太太年纪小,如果有人拿这件事编书流传,那你是犯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罪过。”
她眉头飞快皱一皱。
直至他最后注道:“李文树欠沪港铁路的最后一次投资,过几天就要付了,他没有说要不要加投,但要再加几节车厢,铁路局上下还是要指望他加的。”
她终于回了话。又仿佛,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年前最后一场大雪下完后,马太太请了苏美玲还有陈太太,约下将要一同去李公馆,她本很不喜欢,也从来没有拉帮赴会。那天电话打到苏美玲、陈太太那儿去时,她们两人接起电话后放下,都露出茫然的笑容来。
戌富是跟着苏、陈其中哪一位,又或者只是自顾自地,竟在那一天一道来了。
玉生是首先望见马太太的,于是对她笑了一笑,这笑是真心的,并没有什么旧事重提的意味在里头。紧接着,眼里闯入另一张面孔,那时,不要说真或假的笑容,是连眉头的一点神情,玉生亦拟不出来。
那一对久别重逢的珍珠坠,玉生看见它们此刻被别在了戌富巨大无比的帽檐上。那一顶日式藤萝大蒲团帽,是她此次回日本叫人去做一个月做出来的,戌富觉得无比高雅的东西,后面让陈太太说起来:“真是一个蘑菇倒装了头,累赘又不失难看。”
戌富挽住苏美玲的手。如果是苏姨太太,倒乐意她这样,苏美玲却觉得走路麻烦,便道:“梅娣,你来,给我说说你养的藤,怎么这样好?”借机,抽出她的束缚。
“藤不比花草,是容易照养的——您的花养得更好。”
她与她停步了。
安华姑妈在窗前看着,窗下的女人们正继续走。陈太太结了婚虽然十年,如今又生了孩子,真是一点儿也不像长芳小姐了,原来一个女人结了婚,真正会变成另一个人?她今日瞧着她比从前更陌生。同时也庆幸着,幸而自己的丈夫早早死去了。
阿满来唤她,她早已换了外衣。在房门前碰了面。
“姑妈,您的茶煮好了,太太吩咐了要自己送来。但是,正有客人上门,太太在厅前,只向我交代一句,让我来请您。”
安华姑妈道:“文树呢。”
阿满道:“过会,先生说过会回来用药的。”
“病还没有好?你去告诉门前的人,去请医生来住着。”
阿满道:“先生不愿意。”
“怎么不愿意呢?”
阿满道:“姑妈,我不知道。”
安华姑妈不再问她话。所幸她比鸳儿务实,愚钝,不像鸳儿机灵地让人生厌。随着李爱蓝去天津读书之后,这一次回上海,还让外人以为李公馆有两个小姐回来了。鸳儿还住从前的屋子,佣人少,一人一间屋子,不用挤着,但她每天就蜷缩在那间屋子里了。除去李爱蓝的房间清扫整理,其余的事她一概不做。
想到这里,安华姑妈唤道:“你去请爱蓝小姐回来。”
阿满道:“回来了,正睡着。”
走着已到厅门前,望进去那面巨大的摆钟,时间已到午后两点钟。不下雪,也没有雨,太阳冰冷冷地照着,后洒在厅前踱步的戌富的脸上,洒在她戏艺一般的腮面。
她却正说道:“这是很时髦的一种面膏。”
要送一瓶给马太太。马太太道:“谢谢,我不用。”
她又道:“好东西的呀。”
马太太注道:“我从不用。”
玉生正在前头坐着,她如台前走步,正要对转角色。
安华姑妈迈进门前,道:“是红蜜的面膏吗?太太,这个颜色不错。”
几人转面过来,首先是陈太太。她唤道:“姑妈。”
陈太太的姑妈却唤的名副其实。安华有一个年少过世的表兄弟,又是她父亲隔代的表弟,从前来往的少,在她和李文树同赴英国读书的日子,她更不愿意提起这一层。如今生了孩子,算起来,孩子也要叫她。她给孩子本来起名“桦”,后面怕冒犯了,又改为“烨”。
戌富不认得她。
张了口,戌富回道:“哦,你眼光是不错。”
苏美玲想,她自封“中国通”,却怎么把“你”和“您”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