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铁路三年内必然要变成运送物资的专车,即便没有国民军出资挂名,战事一旦在上海爆发,仍然要变成一节节满血的废铁。赵先生——”
李文树握着电话的手松了松,另一只手,正将外衣接给梅娣。
“当然,如果你需要,金山银行可以在这趟车上随意地投入金子,多多益善,总没有坏事。但要挂名上去,不止这趟车挂血,金山银行的大楼也要变红了。”
李文树是早晨七点下船,八点钟他看着银行大门打开,进了银行。但是赵太太的电话拨去,接电话的职员却说他在外用早饭。约莫九点钟,她又打了一次,那时从职员口中得知,李文树的早饭用完了,但是正在会客。十点钟她再打一次,听到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对不起,太太”。立即,她愤怒地,无声地,挂断了电话。
回到公馆,是十二点钟刚过。
打到家里来,换成她那个做事畏首畏尾,说话不干不脆的丈夫赵琮,听到电话出了声,赵琮首先大舒一口气,仿佛压下许多将要脱口的怒言。而后他颤颤道:“是李公馆。”
梅娣道:“是,您中午好。”
赵琮发觉是女声,拨声道:“叫李先生听。”
梅娣道:“稍等。”
等过去十分钟,十五分钟,李文树从门外走来,漱口饮了水,方去接起他的电话。
“香港那边的报纸来得早,我正好看到!
赵琮停一停,颤声减缓,注道:“所以来问。”
“赵先生吃过饭吗?”
“吃了。”
赵琮怔一怔,道:“你——”
李文树道:“饭厅快要开饭。”
赵琮茫然之中。
李文树忽地又回上一个话头,道:“是,我昨天是到香港。”
赵琮立即道:“沪港线路——文树。”
赵琮没有这样唤过他。实际他同他不熟络,他同他的交往,引荐者还是苏鸿生。
“你说,赵先生。”
“我单字琮,大字文琮,算是和你同字。”
李文树笑一笑。
赵琮道:“一半以上的人都认为你会投青浦。”
李文树微笑道:“我是没有这样说过的。”
赵琮立即道:“李成笙,你那唯一的弟弟,也投了青浦!”
李文树道:“是——赵先生原来不知道,李家三房还有一个男孩,也可以说和你同字,叫做文裕,也是我的堂弟。”
话头渐入死路。
直至赵琮道:“李先生,明天到跑马场,四点钟,有赛马会。”
李文树仍然笑道:“四点钟,我和我太太有约会了。”
赵琮挂断了电话。最后说的“再见”,低到几乎无声。
玉生在门外听见最后一句,进了门。她开了博尔送过来的最后一罐红茶,取了壶煮起来,博尔说煮沸后放一块红糖,冬天这样用又香又暖。她等着茶沸,等着他说话,说起那场她还不知道的约会。
“我上午回来。”
玉生望着他。
“到宝山去吃饭,小叔叔的十四太太,生的那个女儿,今天是她的周岁。”
玉生回道:“我早晨让芳萝送过去了,你说过的,一对黄金如意脚圈。”
李文树微笑,不回话。
玉生道:“我午后有事。”
一张长椅和另一张长椅的距离原来像千山万水。他几乎是听不清楚的,只是回想她嘴唇的弧度,她很少接受他的亲吻,所以他总是喜欢窥探她的嘴唇。
“什么事?”
“鲁先生请人看他的画。”
“画有什么好看。”
这句话,翻过这一片山,越过那一壶水,烧开了,煮沸了。听起来是难得的尖锐。
之后,他仍然微笑道:“明天让人取来看。”
她笑一笑,道:“又不是我请他画的,凭什么取来给我一个人看呢。”
煮水声这样响。彼此却是长久的寂静。
最后,李文树离开厅面,只注一句道:“我自己驾车,让芳萝送你。”
他走了。那天午后他没有到宝山去,也没有去跑马场。
玉生那天去见鲁波,自然有马太太和她的风雅团在场。马太太爱结交穷人,尤其是穷的只会读书写字的人,鲁波有两个表兄弟,那天也来了。他们一齐为鲁波过生。直至他们一齐与马太太为鲁波举杯之前,玉生也是不知情的。
鲁波写了很多信来,接连几天,都只是在信中,几乎是哀求她道:“我为太太画了画,当您送我绸布的回礼,请您来收吧。”
她久久没有回话。
他最后一封信,干脆就写道:“异性结识相处,是最不能有亏欠的。”
“真无礼。”
玉生当着梅娣的面,看了信,发出呵斥。
梅娣当时道:“太太不喜欢这个人,我叫门前再不要收这个人的信,又或者,再不要叫这个人出现在太太的面前。”
玉生放下信,道:“但是躲着——这样的人不值得让我躲。”
鲁波既然无礼,玉生也就没有回他的信。她想了一天,直至夜晚仍没有回,如果让邱姑姑知道,那将发作好大一场,并且怒道:“真正大家小姐,绝不会不回别人的信。”
鲁波没有收到回信,自以为无望。喝过几回酒,那时见到玉生迟迟地,仍到来了。
他居然大喊道:“玉生太太,我吃醉了!”
马太太脸色最难看。她忙离座,吩咐人准备热水来醒酒。
鲁波两个表兄弟,也穿了炊布,一条蓝的,另一条,也是白的。吃了酒,布炊熟了,又发出好浓一阵酸气。
马太太道:“来了,坐。”
玉生坐下。这片天地是马太太的天地,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用丈夫一大半的薪水来养这些进入她这片天地的人,一张画,一贴字,做敲门砖。
玉生道:“我不知道有人过生。”
鲁波红着眼来望她。
马太太道:“不算,不准送礼,不准恭贺。大家借着这一个名头,吃酒聊天,看字画画,比真正过生更快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