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玉生听见李文树呼唤她道:“阿贝丽。”
他唤住那唯一一位女人。
翻过这片马场,上一次,她听见他的呼唤,是他唤她道:“太太。”
她看见他的波斯沉稳,有力地奔到女人的身旁。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远,几乎听不见,忽地只余风声和雨声,下雨了。上海又开始进入雨季。
有人撑伞,有人下马。胜负之谜渐渐在雨雾之中明朗,得胜的人自己不拿伞,有人来接。余太太正欢欣鼓舞,她与她丈夫都没有上场,但她雇了马师。
她亲自撑伞,唤住那位马师,道:“阿贝丽。”
摘下马术盔帽,女人露出整齐又坚韧的黄金短发,那不是易皱难养的绸,余晖之下,她仿佛生出一片扎根于马场之中的麦田。她流了汗,并纵容它与雨水一起滴落,有气味,但只是干草与鬃毛的味道,淡淡散于她一整具匀称高挑的身躯。
她很高,但与“粗壮”全然无关。余太太只到她那裸着的上臂。
穿无袖旗袍、洋裙,或是西式褂子的女性太多。但像她这样同男人一样穿一件粗麻坎肩的中国女人绝不能找出来,并且与皮肤肌理严丝合缝——那是几乎没有杂质的,纯净的棕褐。
那双同样漂亮的棕目,便令玉生明白,她本不是中国女人。
她大步走来,双腿迈出如马步一样优美流畅的步姿。同时,她开口了,说了带些上海音的中文,道:“我不赌钱,请不要为了赢而给我更多的钱。”
说完,她停在原地。
再开口,她的上海音消失无踪。望向正面着她的玉生,她点一点头,道:“太太。”
玉生端坐着,这时起了身来。
在南方女人的普遍体型之中,玉生是偏高些的,但站在这位西洋女人的面前,她虽没有像余太太一样娇小,但也只是到她的脖颈。
因此,阿贝丽仿佛为她低了低脖颈,又唤道:“太太。”
玉生道:“你也许认得我。”
“是的。”
“谢谢,但我不明白。”
“我也为太太你工作。”
“我更不明白了。”
“就像太太的梅娣一样,她剪草——”
阿贝丽笑一笑,露出坚硬洁白的齿牙,道:“但我是喂草的。”
玉生道:“我也认得你了。”
然后,她便想起那匆匆一眼过的美好身躯。一个女人的躯体供男人欣赏相当于只赏花叶,但供女人欣赏,便也知花梗、识花茎,闻花香。玉生确信无疑阿贝丽是美的。就连她伸出手来,宽厚的手掌握住玉生时,玉生立即感到一种从未感知过的温软。像马身打理得最好的那一簇鬃毛,养了十年马的女人,已经拥有了马本身。
阿贝丽坐在她身旁,同余太太,一起躲着雨。她们在这里看着男人们继续在雨中漫步,穿一件轻便的羽纱雨衣,返璞归真的闲谈,他们不骑马,只是牵着马鞍。
“我想我要分一些奖金给你。”
“余太太,我不赌马。”
“但是你为我赢了许多。”
“像我所说我不赌马——那是你赢的。”
余太太居中,转脸向身右侧的玉生,笑道:“那么,李太太呢?我借用了你的马师,你有时总要让我请杯茶。”
说完,她立刻注道:“金钱你绝不要,当然李先生也赢了,他定要上交给太太的。”
玉生道:“他不赌钱。”
余太太道:“那在赢什么?”
玉生未回话。
阿贝丽已回道:“斯李赢了一套马笼头。”
玉生不明白,余太太也同样,不明白“斯李”是谁。
接着,阿贝丽美艳的面孔露出无奈一笑,道:“但波斯不用这东西,即便那是金子做的。”
然后,玉生明白,那是一种苏美玲也显现过的神色,一种母亲之于子女的无奈。苏美玲曾那样对怀毓说道:“但毓毓你不吃这东西,这对你的身体有多大的好处呢。”她说的是鹿茸,怀毓非常讨厌动物尸体制成的干食。
雨一直不停。
但马会戛然而止。只因蒋太太头疼发作,又请了医生,电话拨出去后,有几个佣仆来遣散这一场聚会,她们为女人分散马会的手礼,或者说,是“凤奶奶成老爷”的旅途中带回的手礼。而后又为男人的马撑伞,伞面渺小只遮马身,有的马是比有的人昂贵千百倍的。
玉生没有在佣仆中见到阮阮。她最后一眼见她,是她煞白了脸,说道:“李太太,再有吩咐,请您唤那位孩子,她唤作兰。”
这位唤作“兰”的孩子,约莫是十三四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替代了阮阮。
散场之后,返途之中,玉生一次也没有提起“阿贝丽”这一个名字。近半月后,她重又在他的新马厩中,见到她,远远地,她坐在波斯的马背上向她微笑。
玉生坐洋车经过马厩的门,没有进入。
“阿贝丽——”
直至当晚,她第一次问了他。
她并不望他,问道:“是谁?”
李文树没有立即回答。他在她的身后找一本翻到一半的书,找到了,他拿着书,翻开来,当下不假思索地回道:“阿贝丽是我雇的马师,太太。”
“她不是中国女人。”
“是,她说她是纯正的英国人。”
他笑笑,道:“我猜想她的父母有一个在拉丁美洲。养惯马的人,对“纯血”有执念,但是她不明白,浅得几乎是琥珀石颜色的眼睛,实际不错。”
他极少,或者从没有这样谈论另一个女人的外貌。
但是他说,阿贝丽是他在英国时就雇佣过多年的马师。
玉生又道:“多长的日子。”
李文树立即道:“四年半。”
玉生不再问他的话。她望着幔帐外的墙面,棕得变了红,变了黑,又从黑里头透出一点点黯淡的黄,杂乱无章。原是他把一盏水油灯拿起来,映出混乱的光彩照着书面,他究竟在望什么呢。之后,她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
有一天,这间偌大的房屋又剩下她一人。她第一次坐在那张婚像下,他曾睡过的那张小叶紫檀把手的长软榻上,她匆匆窥过一面,他随手放在把手上的书页。
然后,她起了身。
她看见那是一本名为“马蹄的修养”的书籍。绝不能是中国人写的书,没有章回,没有引序,密密麻麻写下得是英文,或者另一种洋文。
“阿——”
合上书页,见书皮,她只看见这一个字。
安华姑妈敲响了门。今日是初十五,她又来送素食。
秋后她开始云游,昨日刚回来,游过宁波过绍兴,她在那里小住了一段时日。她丈夫没有死时,也就是十几年前,她曾在那里定居过。玉生问她一人游玩感知如何?她回玉生的话,实际上她有一位好友是绍兴人,是同他一起。去往别处或者游山观景,到了绍兴,只见一片片湖光水色,她认为玉生这样的人必然会喜欢,吃食赏玩都在一轮月船之上。
然后,在玉生进食时,安华姑妈拿出一瓶酒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