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笑一笑,浅浅几口饱肚后。她望一望那红棕泥土的小瓮,道:“姑妈,我不会饮酒。”
安华姑妈道:“是,我当然知道的呀。但是你藏着吧,就当古玩,没有大话——这是一百年前的酒。”
玉生淡淡笑道:“那么是真的古玩。”
“那么你能不能再放个一百年呢?”
“一百年,这是不能说的时间。”
“是了,就当放着吧。一百年的酒——”
安华姑妈笑出声来,道:“有一天真喝了,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呢。”
玉生道:“那也是不能想的。”
安华姑妈放下了。又为她将小瓮藏在她与他的婚床旁,幔帐拂过去,金柚木地面上齐叠起一只只红箱柜,箱柜旁有一个正方缺口,从来不放什么东西。她想,原来是为这里而生。
那一天,那瓮酒藏过去后,玉生没有再去望那本书。玉生只将“阿”这个字时不时地记起来,但从未向李文树发出任何询问,她与他同吃同住,如平常一般做夫妻。直至海上重飘来细雪,她记起,这一日是她来到上海的整一年。去年今日,是她与他结成婚姻的日子。
他如往日一样时间回来。
用过晚饭,沐浴过,他同样穿一件最洁净的睡袍入了幔帐。许多天来,他重又翻起书页,但只翻了翻,便收起来。
他拉下红帐外的绿帐,而后,他翻上她的身。她感到他的身躯沉重,于是推了推,那时彼此已赤了一半的身。
忽地,她问他道:“文树——你刚才看了谁的书?”
她唤他的名字,这一年来,夫妻有时仍如陌路。她少唤他的名字。
他听了笑一笑,沉默一会儿,道:“太太也要看吗。”
她双手紧揽着他的臂膀,男人与女人,身体、力量,她与他还有年岁之上的差距总在此刻显现,那磐石般坚硬的皮肉,仿佛在这上面用尽了气力,十指嵌紧留下一个个粉红指痕,他不会发觉。亦不会发觉她的怅然。
“文树。”
“我就在这里。”
灯放得远,天昏地暗中。她又问一遍道:“你看了谁的书?”
“阿贝丽。”
终于,他回了话。
玉生的手松了松,再没有用一点力。身上的红绸正不停流走,如水长东,在这里,过去的时刻也常是抓不住的,所以她睡不惯丝绸。永远只是缝紧线,锁上扣穿上人的身,才感到真正安全。接着,她又发觉自己的一整具身躯已赤条条了,仿佛是因此才感到冷,或者是细雪飘进来,一直飘入了帐内,在她的脖颈处化开了,如细针忽然潜入皮肉刺了一刺。
但只是李文树吻了吻。
细雪下过去,接连下了几场大雪,之后又近新春。
新春之前,李文树将迟了一年的婚讯登报。春宴与喜宴一同办下,连过黄浦舞厅和黄浦饭店,租下里外所有,佣仆与舞女,食客与政客,跳舞、宴请、戏曲都在其中。李文树从不组织没有由头的聚会,或者是说他从不组织任何聚会,因此收到这封请函的来客,可以将这当作比金纸更珍贵的东西,除了为蒋少成而“染病”的孙曼琳外,当然无人缺席。那之中竟有欧阳和她丈夫司马仁,那两张请函是李太太,也就是玉生亲自写下的。
欧阳与她母亲再会面,她见到她母亲产后身形消瘦许多。她如愿生一个男子,因是早产儿,要以精力钱财不断供养,但她知道她母亲乐在其中。她母亲此刻见到她,在这样一个地方,仍露出那张万念俱灰的脸。
“你戴了什么东西?”
“手镯。”
“俗又便宜的空心镯子,你不要戴着累赘!”
“我愿意戴,妈妈。”
然后,欧阳太太再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一直等到欧阳一年后生下一个男孩,那时,欧阳太太送了她一对母子金镯,才真正联络。
而此刻欧阳戴着的镯子,是司马仁用一月两百元的薪水买下来的。他高升到大学做教授,因为学识得以进入,但又因为孤僻仍然领比别人低的薪水,他不愿意为富贵子弟开路,或是完全为他们代笔,因此他没有半点油水可收。他此刻直直站着,如果没有欧阳挽他的手,他真像一幅画,茫然地自持清高,那张一点笑意都没有的脸简直超脱现实。
这是李爱蓝对他的形容。
李爱蓝从天津的学校放了假,回了上海。在天津她花了许多钱,几乎每个月的支出都要超过一半。见到她,也不能知道她的钱用到什么地方去,她的头发仍和往常一样,自然茂密地生长着,衣物还是从前常穿的大洋进口的洋裙,这笔花销是算到家里来的。今日这一件宝蓝羊绒外衣,不是新的,去年穿过一次。至于首饰方面,除了那条戴过十几年的素金项环,她再没有戴过任何首饰,一直以来她不爱这些。
但是很快,梅娣见到她给了一个舞女一张大票。那个舞女,仅仅为她让了让座。
玉生身在自己的喜宴之中,却仿佛又回到那一场马会。物换星移,人去又来,不能说不是同一张面孔,同一幅笑面。李文树已下了马,高大挺拔的身躯越过众人,又走向众人,他握众人的手,众人亦握他的手。她感到自己的手也被紧紧牵引着,仿佛真正与他合二为一,今日此时她没有一个独立的身份,她被唤作“太太”“李先生的太太”,或者是“李太太”。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她再没有脱离这一切。
有人坐近了,如蒋夫妻、马先生、马太太、陈先生、陈太太、苏鸿生,坐远些,如苏姨太太、苏美玲和她的女儿怀毓、博尔先生、钱富莉,还有欧阳夫妻,再远些——是阿贝丽。
她几乎快离了这一张偌大的喜台,但似乎又是最近。她只坐在那儿,不吃什么,不喝什么酒,不同人说话,也没有跳舞,她仿佛从没有下马,她高昂地注视所有人。
李爱蓝问一旁的李成笙道:“二哥,那是谁?”
李成笙淡淡回话道:“阿贝丽。”
李爱蓝道:“阿贝丽是谁?”
李成笙道:“雇的马师。”
李爱蓝道:“哦,我不喜欢棕眼睛的人——我要走了。”
李成笙唤道:“去哪儿呢?”
李爱蓝忽地道:“天!请您再看欧阳吧,我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自投贫穷的火坑。我不能看她这一个样子,我害怕她接下来会开始穿粗布,甚至吃不新鲜的鱼肉了!我要给她几张钱票,我让鸳儿放到她那件挂起来的亚麻长褂里去了,她要是看见,请您让她千万收着——我要走了。”
李成笙笑一笑,又问道:“去哪儿呢?”
李爱蓝道:“您不要知道。”
那一场喜宴与春宴交换度过之后,新春也很快地过去了。玉生如今少坐洋车,或是人力车,无论多么晚,她总等待芳萝,坐外面的车子,常被唤作“李太太”。她的脸,有一段时间似乎变成了被挂在西洋剧院门外供人观览的画报。
有一次,一个人力车夫见她上车,望定了,立即唤道:“李太太——我的车子要发光了呀,您下来,我擦一擦,擦一擦你再坐好啦。”
玉生难得扯谎道:“我不是。”
车夫道:“是的,是了,美丽是一样的。但是眉头的一点红心,是仅有的。”
那是博尔拍的相片。他将李文树与玉生的相片拍下,洋人是很会用那种小匣子的,就像兰西一样,但他把相片登了报,紧连着婚讯,又登了喜宴的报面。调声太高,未免令人侧目。
之后,玉生开始戴帽子。
她拿出那罐安华姑妈曾送她的雪肤膏,往红心上一点。实际上,那是从波斯身上掉下来留下的疤,脚踝一片,眉心一点,将近愈合了。从前不知的人也只当是疤,如今那长在李太太的面上,便成了“菩萨痣”,“美人花”,一直她尽快使其消除之后,孙曼琳才终于停止了对她的调侃。
孙曼琳如同在上海隐居,她花大量的时间学习多种外文,并且写信寄出去,但永远寄不到兰西手上去,因为兰西的真名是一大串晦涩的字符,甚至他自己都不太会写。
有那么一回,孙曼琳约她在静安附近的美国人开的剧院碰面。那里面是剧院,但实际白天是不排戏的,巨大空间下,寻出一片空地,布开一张张绿布圆桌,洋人侍者来回走动,主要售卖价格虚高的咖啡、西洋点心。面对洋面孔,价格才又短暂恢复常态。
孙曼琳点两杯咖啡,要来许多奶,许多糖。
洋人侍者用英文回复道:“那要加钱,小姐。”
孙曼琳不回他的话,她的双眼只是淡淡扫过一眼桌面上放着的零钱,示意他全部拿走。
最近一桌的女人,用英文道:“糖和奶是不用加钱的。”
孙曼琳回过眼,见到一个身形娇小但神态高傲的女人,她长着一张最具有东方代表的粉红面孔,但穿了一件夸张的西洋裙摆。孙曼琳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钱富莉。
只因钱富莉在经商过程中常说“合理的谎言”,在南京时,的确是一位叫做孙曼琳的小姐向她买下了一瓶香水,后又送给玉生小姐。但是她并不注明,实际那是孙曼琳唤饭店的佣仆去买来的,孙曼琳只是从佣仆的口中得知,那是一位穿着打扮很摩登的小姐在售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