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再见到孙曼琳。
孙曼琳正从文华宿舍搬出来,坐上了一台她长期雇用的汽车,随后她邀请玉生一同上车。在车中她说道:“我在南京东路租了一个小房子——之后我仍任教,只是不住在那里,时间充裕些,我要真正学戏剧,学习法文和德文,明年这个时候,我要留学去。”
玉生道:“去什么地方?”
孙曼琳回道:“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到那时兰西会被遣送到哪一个国家。但她想大概是欧洲。
之后说到明天的马会,孙曼琳说她已经扔掉了那封请函。那不是蒋太太送来的,而是蒋少成的司机,一个让她非常厌恶的人,她不愿意接受,他便把请函塞在餐盘下送进来,她将餐盘端出去时,他的车已经开走了。
“这个瘦得只剩下坏水充填的男人,他将自己的位置安置在最高处的中间,他的太太坐在他旁边,而他给我的请函,位置在他左肩头的后方——他当我是妾。仅仅说出这句话,就令我作呕!你看,玉生太太哪,新时代来了,但旧时代的人披上新时代的臭皮毛,又惯作那些臭毛病了。”
此后,孙曼琳日复一日地深刻厌恶着蒋少成。久而久之,她将这份厌烦又分出一些转换为对蒋太太这等绝色的悲悯与不甘,她想,一个男人要是真蠢又坏,妻子是貂蝉玉环也无计可施,他同样在外纵情声色。
博尔和他的同事伊诺夫也收到了那封马会的请函。玉生转回万红的绸布店,取万红这一月的账本时,博尔正走进门来,他喜欢中国的绸缎,但不舍得做长装,往往只做一件简单的衬衣,或者领结。前段日子订一件宝蓝衬衣,他今日来取。
“李太太,你会骑马。”
“不会。”
博尔笑道:“但我知道,文树先生要一匹马送你。”
他的中文仍是不流畅,将“买”说成了“要”。后面他常闹这个笑话,他去买吃食,指着一些蒸牛肉说道:“我要你的这些肉。”老板见他那精致的服装,官场的站姿,又是洋人面孔,便只是低着头低低声道:“不行。”他又急又说不出来,只是道:“我要——我要一点,又不是很多,为什么不行?”随后他另一个同事正好走来才帮助他购买成功。
博尔等待万红的帮手去取衬衣,这里隔了两层小楼,是万红租了后自己改建的,从前只是一层低矮的平房。林世平在苏杭两地、上海、北平、扬州都有地皮,但他只见过地契,很大一部分,是他妻子赫虞的陪嫁。
帮手上了楼好一会儿,订的人兴许是多,久久拿不下来。
博尔又缓慢地同玉生说起话,道:“明天的马会,我要带劳尔去逛逛,就是我那匹伙伴,你见过的,也坐过的。”
玉生记得那匹马。它平稳、忠厚,与博尔一样亲和。
“那真是一匹好马。”
“谢谢你,李太太——但是,总不能和你丈夫的波斯相比。”
玉生看见博尔的宝蓝衬衣被取来了。她注视着衬衣,微笑道:“马和人一样,优异之处各不相同,是无需比较的。”
博尔接过了衬衣。
这时,玉生同他说了再见,点一点头,便要离去。
博尔忽然回过身,以英文呼唤道:“太太——很久没有见到爱蓝小姐。”
玉生怔一怔,笑道:“她去天津了。”
随后,玉生又说了一次再见。
隔日的马会,玉生的确见到了博尔骑着那匹夏尔马。他实际可以骑马穿梭在上海闹市之外的地方,但他没有经常那样做。他在蒋太太的东门外见到玉生,脱一脱白帽,笑了一笑。那顶白帽让玉生忽然想起李文树在南京时的打扮,回上海后,他几乎没有戴过礼帽。
那扇东门经过冬去春来,入夏复秋的流转,似乎变得宽阔许多。车与人如浪潮般涌入,门前没有佣仆的指挥,也不会混乱,只因东门后的两座楼宇被拔地而起,变成一大片似无边草原的平地。车停之后,因忽然细雨,即刻有人来撑伞,一边唤着名号,一边将人请到最近的厅门,那正是蒋少成的话厅。
忽地,玉生从伞面下抬眼,看见阮阮的脸。
她仍然不像佣人,穿着面貌与之前没有分别。她笑一笑,唤道:“李太太。”
只是她似乎丰腴了一些。
李文树另有人来撑伞——即是蒋少成的司机,平日只为他开车。去香港时,蒋夫妻除了那几位在家中伺候近十五年的女佣仆,便只带这一个男人。
他正高举着手,将伞面撑到李文树的头顶。李文树只将双手平放着,不用力摆动,也不因旁人的为难而略弯一弯背脊,他走得快,如奔走。然后,又直绕过蒋少成的话厅,他直坐入厅门前停着的另一辆车子。他要首先到达马场,在那里等候驯马师将他的波斯送来。在今日之前,玉生从不知道他雇用了一位驯马师。
“你很累。”
阮阮止住无比细微的喘气声,收起伞,微笑道:“李太太,请原谅我误会——您是变相说我胖了。”
玉生道:“不是,这是最适合穿裙装的体态。”
她没有再问她的话。
随后,玉生先见过苏鸿生,他没有带他的大太太宝荷,如果有人问起,他仍是那一套说辞:“她得感冒,你知道,年纪一大,病痛总是容易来。”春夏秋冬都“患”这个病。所以人常说言多成真,后来他的大太太就是因一场普通的感冒死去。
苏鸿生见到她,非常开怀,大笑道:“妹妹,你的马呢?”
他不愿唤小这样多的女人为“某太太”。在他眼中,太太惯称呼上年纪的女人。他的亲妹妹苏美玲,他知道还要比她大几岁。
玉生微笑道:“苏先生,我没有马。”
苏鸿生道:“你有的。”
他常常得意自己会打哑语。
但玉生很快知道了,李文树包英国的商船送来了一匹纯血马,已经入住在一个洋人经营的马场,雇了马师看养。它的年纪是两岁零四个月,由一匹安达卢西亚马配种而育。这个冗长的名字玉生不能记住,所以后面她为它更名为“爱西”,她听说这匹马的祖上在西班牙。
起码在四年前,李文树买下了它的配种机会。但四年前,她与他并不相识。
“我只为了送给我未来的太太。”
他的注释令她忽地想起那一句“为了结婚而与你结婚”——也只是为了送而送。哪一位太太不要紧,因为成为他的太太,才拥有这一匹马。他很少,或者几乎没有说过“妻子”。
苏鸿生不会骑马,也不爱养马,只是非常爱赌马。但他今日赴约,却只能观赛马。
他最爱的另一位太太红莲不能前来,妹妹苏美玲也没有被邀约。于是他在百无聊赖之中,走向陈太太身旁,他同她不能算不熟悉,因他很爱投她丈夫的建工,尤其是这两年在美租界和虹口的新商楼,那是一桩简直稳赚不赔的买卖。她丈夫帮他的钱日日翻番,于是他对她总是很客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