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蓝怔一怔,道:“谁?”
而后,又问道:“陪什么——为什么?”
李文树道:“你难道认为你一个人可以去天津。”
李爱蓝道:“不是这样吗。”
碗箸被放下来,梅娣也撤了餐台,饭厅中忽然变得十分寂静。安华姑妈又去宝山了,她在那里新购置了住所,住几天当作消暑。
片刻沉默过后,李爱蓝又道:“那么,是谁?”
李文树道:“你想要谁。”
李爱蓝道:“哥哥,我没有选择的权力。”
李文树道:“鸳儿。”
此刻,李爱蓝听到回答,低垂的双眉竟抬了抬。然后,她终于接过鸳儿平端了许久的汤碗。
“好。”
她只是这样回答。
玉生仿佛许多天没有和李文树同时入眠。因他常常爱在夜里看书,看一些外文,或是报纸,又或是一些外文的信件,他既不同他讲述书籍信件的内容,她便一次也没有询问过。
只是今晚,玉生正在幔帐内看那位苏州女人送来的账本,上月玉生以一万元买下那间绸布店的股份,她向玉生说起她要进一批最好的蚕丝,但是钱款不够。玉生本意是借,或是让她延迟租金,但她并不接纳,后面又提起,她可以分她的股。
“您看,太太,最迟下月,真正的六月天——那批布就可以开始赚钱。”
玉生笑了一笑,她并没有害怕赔钱,更担忧的是,如果赚了钱,持续地赚钱,一万块钱买下三分之一的股份实际是趁人之危的做法。
苏州女人说道:“如果您不这样做,那么一万块钱我绝不向您借。”
于是玉生只得拿出了一点嫁妆钱买下了那三分之一的股份。陪嫁的箱柜之中,除去地契、珠宝古玩,或是另外的不动产,爸爸为她备了一些现钱,二十万元左右,供她所需。所以她从不曾主动向他取钱,她的生活之中,也很少有用到钱的地方。
他知道她拿了一万元现钱。因为那一天,是他送她到苏州女人的绸布店。
但他也没有过问,入了幔帐,见她在看账本,只是说道:“会坏眼睛的,太太。”
玉生望了他一眼,而后想,他今晚这样早看完了他的信。但不曾想,那是谁写给他的信呢。
“你今天赴了陈的约会。”
“是。”
过一会儿,玉生侧过脸,注视着他,道:“那实际是苏太太的邀约——但我想我不再去了,我不喜欢,我也不会打牌。”
李文树微笑道:“输赢是不要紧的事。”
玉生道:“赢也好,总之将人的双脚像桌脚一样绑紧在牌桌上,有时候,自己也会变成桌上的一张牌。”
“那么谁是摸牌的人呢。”
她不回话。
李文树拿起帐外的报纸,忽地道:“那个日本女人。”
“你知道。”
李文树道:“戌富,把一切赚钱门径都尝试过的日本人,总是很会投机的。”
她听不明白,犹如那张牌桌上的任何一句话。
他接着看报纸,不知忽然看到什么,他将本已经翻过去的那一页又翻回来,看了又看。她将那本账本放下枕头下,准备要真正入睡。
闭了眼,又过了一会儿,她发觉他仍在看。
“你在看什么呢。”
李文树道:“第一次看见女人自己登报宣布结婚。”
玉生道:“谁。”
“欧阳嬅。”
“哦。”
欧阳嬅原来就是常有人提起的欧阳小姐。几天之后,玉生收到来自“欧阳嬅小姐”的婚书时,才知道这件事——她结婚了,和那一个穷得只会教书的男人。
“欧阳嬅简直是疯掉了。”
李爱蓝第一次呼唤她的全名,以一种愤怒非常的语气。
之后,李爱蓝要扔掉那张婚书,但发觉竟有两张,她抽出其中一张出来看,这一张,是要给李太太。游学宁波的那几天,欧阳嬅似乎是问过她,当时说道:“我听说你哥哥结婚了,娶了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是吗?”
李爱蓝淡淡道:“我哥哥同样年轻。”
欧阳嬅笑道:“那么,恭喜——有机会我要见她一面。”
李爱蓝拿着那张给李太太的婚书,沉默着,不知玉生是否看见。
直至玉生扭回身,正要走出厅门去。李爱蓝唤道:“您的。”
玉生回过身,道:“什么?”
李爱蓝道:“这是给您的。”
说完,她将那张婚书交到她手上,任凭她轻飘飘地捧着,如同一片即将飘走的枫叶,玉生握住了它。然后,李爱蓝独自走出了厅门。
玉生打开来,看见欧阳嬅亲写的字。细长、凌厉、坚决,下笔无悔的姿态。
“爱蓝,你会去吗?”
“不知。”
很快,李爱蓝仿佛忘却了这份婚书。她去到苏州度假消暑,与几个交好的同学,悠悠消磨了一周的光阴,花了许多钱,她在花钱这件事上从不计算,乐意承担大部分花费。
极度的欢愉之后,又是怅然。她往往这样,所以如果可以,她宁愿以金钱购买永久的欢快。
回来那天,再过两日,便是欧阳嬅的婚期。
她想,她的婚书真是简陋,几乎像一张草纸,那张草纸上写了什么——几乎要进入郊区的一间饭店、不足二十人的宾客宴、没有父母、晚宴上的主菜是鲈鱼头,简直是乱七八糟。
她又想,她不去了。她不会去。
但欧阳嬅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她竟不问她,不那样为难、乞求地问她道:“你能不能来呢?”
这全然不是她的作风。
然后,李爱蓝断定了,这一个一同至孩童长为少女的好友,一定是被某一种病缠上了。这种病染上的当下不可怕,可怕的是发作时,会噬魂吞心,让人的精神与原本的肉身完全抽离,看去,这个人还是这个人,面貌身材是完全不会有变化的。但如果人眼可以看到五脏六腑里面去,就会看见,这个人的心被切开了,脏腑之上拉下线,吊起一块大石头悬着,如果你对面前的这个人说上一句:“你的爱完全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飞快地,那条线就会隔断,石头一坠,就从切开的心中不停坠去,直至把五脏六腑都压粉碎。
于是李爱蓝又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她要拯救她,这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友。她要在当天穿上最好的丝绸,穿上最仿若真皮的皮鞋,并且将那只从来不戴的宝石戒指拿出来,她要让她知道,我所拥有的一切——你也与我一同拥有着。
只要你立刻回头,从这场悲惨的婚姻中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