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再见到那位戌富太太的时候,是在苏州女人的绸布店中。
她走进来,捂住鼻子,以一种含糊不清的中文语调说道:“很让人不喜欢的味道。”
苏州女人道:“我叫万红,您看,太太。”
接着,戌富在摆放整齐,挂列精致的绸布面前来回走动。很快,她的目光放在了一张绸面丝巾上,那是一条橄榄绿水渍纹,短小随性,只够在脖颈上松松绕一圈,如果白皮肤的女人戴,比戴翡翠更美。
戌富非常喜爱。因此,她向万红说道:“把这个给我吧。”
万红怔一怔,方微笑着回话道:“真对不起,太太,那是已被人定了的。”
戌富道:“没有什么关系。”
万红道:“那么,您看别的颜色,好吗?”
戌富飞快回道:“不要。”
这时,她还没有望见玉生,也并不知道这条丝巾是万红送给玉生的。她为了对她表示谢意,因为她的一万块钱,她进到了一批顶好的布。
忽然,戌富望过来。玉生看见她的笑容重转换为牌桌上的那一种笑面,是飘浮的,不真切,让人以为是看到一幅画功不好的作家画出来的画,因为笔锋过细,甚至于,把那些牙齿都画得尖锐刻薄,笑还不如不笑。
“你在这里,李太太。”
“是。”
“我前天邀你,你不来。”
“因为中了暑热。”
玉生感到自己永远在撒同一个谎。
戌富将这场短暂的对话很快遗忘,又转回去,道:“将它包起来吧。”
“这一条吗?”
万红捧着那条水渍纹旁的,一条光泽上乘的白纱丝巾,为蚕丝的本色。相比,虽无过之但毕竟无不及。
戌富不回话。
万红道:“对不起,太太——”
但是,戌富的车夫在万红还没有道出最后一次歉意的时候,将几张现钱轻飘飘地放在了柜面上,那片玻璃柜面映出万红的脸,正茫然地,极力地收敛着怒色。
“这条绸布我拿走了,还请您下回一块来打牌。”
而后,戌富和她的车夫离开了。
玉生返回家中时,正看见李爱蓝在公馆门前指摘那一株开成黑紫颜色的紫藤,她叫鸳儿把那些紫过头的叶子全部剪下来,扔掉。自从她决定要去天津上学,并且得知鸳儿要同她一起赴天津后,她时常显露愉悦的神色,对鸳儿也忽然亲近一些。
她拿着一只网球拍,玉生不会打。但她在烈日下呼唤玉生道:“嫂嫂要去吗?”
玉生回过脸,道:“去哪儿呢。”
李爱蓝道:“和我同学的网球约会,或者是欧阳的婚礼。”
玉生想,后者她是会去的。那么前者呢,李爱蓝说要到同学在青浦的一个网球场,很远,要自己行车前去,她那一辆轿车现在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使用。因为李文树认为,去往天津后,也少不得开车的时刻,她也承诺不再惹出祸事,并且在李文树的面前,她总是很恭敬地称呼博尔为“公使先生”。
李爱蓝认为去往天津前,自由又让人感到幸福的生活会很快到来。但她那天打完网球回来后,还没有进馆门,站在馆门前,穿过一整条洁白宽长的走道后面,那后面,似乎正有一场惊天骇浪。
李文树的声音比巨浪平静,却比风声威慑,呼唤道:“李爱蓝!”
安华姑妈似乎回了他的话,道:“她回来了。”
那时,李爱蓝已经穿过那条走道,来到了厅门前。
厅门开着,里面只有李文树、安华姑妈,还有梅娣这三个人。林玉生不在,她去哪儿了呢?这时候,她的消失令她感到不安。
“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什么事?”
已进入炎夏的五月天,李文树手里却攥着一条裘毛领脖,将它扔了出来。犹如濒死的野狐,它滑到她的脚边来。
她认识它,但又明白绝不是那一条。正如陈太太说过:“已经被扔掉了。”
李文树道:“这种做法真蠢,并且坏。”
李爱蓝仍然故作茫然。
李文树道:“这一条你曾寄去英国给我的,你拿了去,我实在不知这又是什么皮毛——以后,你不能再购置任何裘毛制品,在这方面,不会有再供你花销的资金。”
李爱蓝终于发声,道:“欲加之罪,也要让我明白因何获罪。”
李文树道:“教会学校没有教会你许多东西,以至于让你滥用词汇。你不明白什么叫“欲加之罪”,所以面对黄金一样的真相,你仍把它当作废铁。”
她活着十几年中,可以这么说,只要她说一只狗是猫,那么别人就会把它当成猫。她不算是蛮无理,被骄纵过了头,但至少从没有任何一刻,一双无形的手就这样不假思索举过来,狠狠扇她一个刺痛的耳光。让她恼羞,只是绝不能发怒。
李文树面无神色,望一望她,接着道:“不单是花销,在交往上,你也不要再和那个走私臭鼬毛的人有来往,更不要再请到家里来,我厌恶他臭了我们的地方。”
“您指谁?”
“你明白。”
李文树离开了厅面。
安华姑妈沉默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说什么话,她始终低着眼,李爱蓝怎么也望不清她的神态,
只得作罢。直至安华也离去,徒留她一人时,她才大口喘起气。她感到恼,感到恨,最后又开始憎恶起自己来,恨不能放下一张镜面,让她清楚看见自己整张面貌,望清了,把镜子砸碎了才好。
一直在去到天津之前,或者是到了天津,在天津修学中的很长一段时日。李爱蓝再没有提过“嫂嫂”这一个人物。入教会的人常说,当一个人感到愧对另一个人时,魔鬼提出弥补与憎恨,这两个选择之中,人往往会选择恨。
玉生得知无法乘车前往欧阳小姐的婚礼后,托了梅娣的福,她租到了一艘船。那是梅娣丈夫在苏州的亲人所驶的渔船,男人如今也当了兵,女人便放了捕鱼的生计,船放着,她有时帮人运载一些干货,从苏州或者宁波两地运到黄浦码头,一月两三程便可以维持生活。
船舱内不滴水,地上也是干的,没有一点儿腥臭气味。玉生进了船,和梅娣一边同坐时,只是望着海域,试图用海风来抑制眩晕。
女人不开船,她雇了船夫。坐在另一边,她问道:“太太,如果您今天还回来,那么就十元。”
玉生没有立刻回话。
女人想,兴许是太贵了。即便是李太太,自己也可能开大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