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不回这话,只是重道:“你去休息吧。”
用过饭,玉生推开窗面,望见没有下雪,她方把碗箸放出门去,拉响了铃。她不知道鸳儿是什么时候来收的,她感到非常疲累,在李文树曾卧过的那张椅面上睡去了,直睡到夜半时分,她起了身,回到了床上去。
李爱蓝在还没有下雪前,大约是早晨七点钟左右便回到了公馆。她不需要任何一个汽车夫去接,她会开车,并自己开回了一辆庞大的灰白轿车,她停在馆门前,下了车后,示意门前的人拿上车内的行李,自己径直进入馆内,回了房间,她睡了很长的一觉。
等到鸳儿去唤她时,她做着梦,背着身高喊道:“滚出去!”
鸳儿惊住,转身便要走。
走到门前,又被她唤住,道:“我的车子呢?”
鸳儿低着眼不敢望她,只是回了话道:“被芳萝开进来了,她来了,要接太太出门。只是,安华姑妈托我来叫爱蓝小姐,第一,是要用午饭,然后,我听说要问车子的事。”
李爱蓝仿佛是起了身了。
“你现在是先跟我通气——很好,鸳儿,你比梅娣讨人喜欢。那么姑妈说了什么呢?其实也不会有什么,那是哥哥去长春前给我的钱,他并没有说不能将这个钱拿来买车子。”
李爱蓝脱了睡袍,赤身对着她,换上外衣,上教会学校,住宿时,换衣服就是这样的。但是鸳儿仍然不敢抬头,因为她没有上过什么学,也不知道什么是教会学校。
“她呢?”
“谁呢?”
“哦,你说了,她要出门去。”
李爱蓝回过身来,揽了揽她的肩头,道:“过会儿你帮我拿几件衣服去洗,记着,我要你拿去。”
鸳儿应了声,而后离开了。
玉生没有用午饭,她接到苏美玲的邀约,到霞飞路的一间茶楼吃点心。那是玉生第一次到霞飞路去,她想起那张地契,并不知道地契中的地面处于哪里,坐在车上,她只看见几片隐于巨大西式建筑后的空地,与周遭的斑斓融不到一块去。
忽地,一个柔柔的声音唤住她,道:“姨姨。”
下了车,她身旁走过许多个中年女人。但玉生知道这是在唤自己,因为她听得出这是苏美玲女儿怀毓的声音。
苏美玲没有在那里。
怀毓站在茶楼门前,那一张紧闭的英式彩绘纱窗下,她低低脸,笑得像那彩绘上的英国女子。她抹了胭脂吗?必然是没有的。她这样小,肤色漂亮应当是因为饮食很好,还有常年不晒太阳,她的母亲到了夏季,总会为她买很多伞。
“毓毓。”
“您记得我。”
一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令人感到茫然。
玉生道:“你也记得我——你的妈妈呢?”
怀毓道:“和苏姨太太进去了,我出来接您。”
这时,她唤她苏姨太太,一直到后来,她也仍这样唤她。直至很久之后,玉生见到苏鸿生的大太太,才第一次听见了怀毓唤上一句:“舅妈。”
当下,她去握玉生的手。玉生将手交给她,反握到一只很软很小的手掌,玉生怕自己的手心冰冷,于是没有脱下手套,如果脱下来,会感到那手掌是炽热的。
“长春有间旅店发生了动乱,中国人和伪军打起来了。”
远远地,她感到有声音唤住了她,那不是苏美玲,亦不是苏姨太太。回过眼去,只是望见一个陌生面孔,但那张陌生面孔只是低眼望着报面,并没有望她一眼。
接着,苏美玲真正唤她道:“李太太,请来这坐。”
玉生坐下来,仿佛走了很远,才坐了下来,她感到疲惫,便没有去接过苏姨太太递来的茶杯,那里面装了咖啡,只是闻着就十分苦涩。
“苏太太,你先生的电话——”
玉生听见她即刻回了话,道:“实在对不起,李太太,我应该刚才就在电话里就告知你,我们老爷托人拨到长春的那间西贝旅店,但旅店的电话好像坏掉了,长途通话是很困难的。我们打算请人亲自到西贝旅店去托话,李太太,你有什么话说?”
“你有什么话说?”
她不回话,她便又问她。
玉生像是听到一句咒语,这句话仿佛她曾听过,但她从前也没有作答。
身旁的怀毓,她正忙着向侍者道过一声声谢意,直至最后一份蝴蝶酥上完了。她将那个坚硬的蝴蝶酥放入玉生面前的食盘,发出忽然无比刺耳的“叮”一声,又或者,是那酥面无意间烫到了她放在盘边的手指。她已将手套脱掉了。
苏美玲唤道:“有砂糖吗?”
然后,玉生才看见砂糖,蝴蝶酥,还有苏美玲的脸。
苏姨太太的脸更近了,仍微笑道;“李太太,你有什么话说?”
这句话,仿佛说不完了。
玉生直至分手时,方回了她的话道:“没有。”
之后,她不太记得那块蝴蝶酥、那杯咖啡液的味道,亦不知道在她慢慢吃着那块蝴蝶酥时,苏美玲还在为她女儿怀毓上学的事如何道了谢。苏姨太太的声音似乎真比别人的声音响一些,令人听得更真切,她说今日有一艘大型客船从洋泾港驶出,终点预计会出境,如果走得快,没有大的风雪,明后天将会驶过长春一带海岸——这里并没有说是否停岸。
玉生记着“洋泾港”。
于是她坐在车中,问芳萝道:“坐船、买票,那是什么地方?”
芳萝认真地思索,回道:“轮船招商局——太太要去哪?”
玉生道:“长春。”
但如果真要买一张长途票面,芳萝通常不会去往招商局,她找到租赁或雇佣洋船夫的人,并询问今日从洋泾港出发的洋轮。问到有一艘的确是从驶过长春境地的,在那里,为装上大批量走私贩卖的白米,大概会在伊通河停岸片刻。
芳萝为玉生从一位洋船夫手中买过两张船票,另一张她是为自己买下的。她认为一个年轻美丽的中国女人,独自乘车一艘洋轮,去往北面,无疑像是手无寸铁的走向上海难民区。
于是她再次询问玉生,道:“太太,你的衣物都收拾好了吗?”
玉生只让梅娣装好一只小小的皮箱。
她自己提在手中,点一点头,就要出门去。此刻,那之后的日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当下是准备前往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后来她也一直没有去——长春。
只因忽然,她站在那里,听见了开馆门的声。
门划过瓦石地的声那么缓慢,仿佛开了个地久天长。
李文树的面目,在梅娣的身后逐渐明朗起来,他瘦了一些吗?似乎是没有。他的背脊仍挺拔得像另一棵树,树干从那身尘垢不染的西服中伸展出来,展开精气神没有受到丝毫摧毁的身躯——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先生。”
然后,她终于听见梅娣真切地唤了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