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将没有使用的两张船票顺手放入了箱柜。
她极少撕毁信件或票面,包括爸爸与爱乔寄来的信,看完了,她仍储存着。新春那一天她收到了新的来信,其中有一封是从北平寄来的,这封信她首先拆开,本以为是还没有回到南京的袁瑞先生寄来,但来信人却是姓邱的。
“邱姑姑。”
安华姑妈来送寺里的素食,听见她说话,微笑道:“邱姑姑,是哪位姑姑?”
没有等到玉生回话,因院外有人呼唤,听清了,北方口音非常浑厚,似乎是某一个车夫的声音。安华姑妈走出院门外出,那声音即刻就停止了,而后,是馆门打开的声音,有人将车子开进来了。
玉生望一望那素食,并没有立即用饭。
她将信件打开来,的确是邱姑姑的信,她的信件字体永远是端正,需要多多思索后才落笔的,并不流畅的笔触,才有了许多修正的机会,因此竟有些像字帖。玉生想,这是她的女儿教会她的,她女儿结了婚之后,兴许是留在了北平任教师。
果然,玉生读过一半信件,就读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是祝她新婚和新春的恭贺,邱姑姑始终是这样的,从不提何时再会,却常提到北平的秋天多么好,希望她能看见。玉生想着给她回信,但是她要寄的“信件”实在累赘,最终托了李文树帮忙。
接着,是爸爸与爱乔的信件。
爸爸的信是诸多讯息,展开来看,更像是一张样布图纸,问过近况后,便说到这个季节穿怎样的衣料,怎样的样式更舒适些,末了,匆匆注一句道:“何时再回南京?”
爱乔的信仍那样简短。
她似乎太害怕暴露自己的字学得还是不精,因此不敢多写,那一句话这一句话仿佛都在上封信看过了,说是信,不如说是供她练字的信纸。玉生看了笑一笑,直至读到其中一句:“您怀孕了吗?”
她几乎认为这是谁的信寄错了。
正读到这里,李文树推门而进,他没有唤她,只是往她身旁走过,往长衣架上挂上了外衣。
她匆匆收掉了信,最后望了那句话后一句,写道:“来订衣服的太太们说,结了婚后的女人会很快就怀孕。”
玉生仍然没有同他说什么话。
起了身来,她要往门外走。这时,李文树站在她身前,笑道:“太太要去哪里?”
玉生道:“门外。”
李文树道:“你生了好大的气。”
玉生道:“我即没有骂你,更没有瞪你,为什么要说我生气?”
李文树道:“你这样的人,如果骂人,如果瞪人,就不止是生气,简直是疯掉了。像你这样的小姐,生气起来,往往只是不说话。”
玉生道:“你说得对。”
说罢,再不理会他。梅娣正在门外,原是送洗面水来,她只以为玉生将那份素食用完了,要为她准备饭后的漱口洗面。
玉生回过脸,不望他,只是道:“梅娣,请放这里,我等会洗。”
梅娣道:“等会只怕冷了,太太先用饭,我再来。”
关上门,梅娣将洗面水端走了。李文树挂上了外衣,似乎是不打算再换另一件,他的那一件皮革马甲,许多天没有见他穿过。他的马场已修整好,只需等那些拖延了的干草到来,便可以将波斯,他最爱的那匹马送到他身边。
他说道他昨晚去看跑马。
玉生正吃着素食,以“食不言”为借口不回应他的话。他坐往她身旁,这样大的一张六足圆台,本是不必要一定坐在她身旁的。
“这有两个碗。”
于是玉生用帕巾擦了擦手,递向他一个。
李文树注道:“从前我在英国过新春,第一天我也常吃素食。”
玉生道:“你似乎说过,你是从不赌博的。”
话头又转到他一开始说的跑马上面来。
“是的,所以我没有赌。”
“不赌马,又为什么看跑马。”
李文树舀入一勺煮的粉白的藕圆进碗中,道:“他们哄骗我入会去做会长,昨晚去,实际是捐款,为跑马厅做来年的建设——但是十分可惜,没有一匹马比波斯漂亮。”
“如果你有空,我约你一同去看。”
抹完了一整瓶消痕的药物,玉生脚踝的淤青这几日才渐渐消散了许多。
于是她回道:“不要。”
李文树道:“你吃这样少。”
她又起了身来了。
李文树望着她用梅娣重新送来的洗面水漱过口,洗过面,又取了件外衣,她已经不用拉下幔帐,到幔帐里头去换,她在他面前赤着臂膀和背脊,先将里衣换成朱红颜色。那时他也用好了餐食,便同她穿上外衣一起走出门去。直跟着她直直走出馆门,仿佛在那里等着谁。
原是等芳萝。
芳萝的车子开来,唤道:“先生,太太。”
即是这样唤了,他便理所当然地一同上了车。玉生起初不理会他,也不同他说话,直至车子因磕碰而动荡,他握上她的手,她方转过脸,仿佛此时此刻才看见他。
玉生道:“你为什么来。”
李文树微笑道:“我并不知道你要到哪去,你先告诉了我,我方回你的话,为什么我要跟着你到那个地方去。”
玉生道:“我要去见孙曼琳。”
李文树道:“那我也有礼物送孙曼琳小姐。”
玉生道:“什么?”
李文树道:“只是一件紫貂皮。”
玉生忽然想起那张臭鼬皮,她已藏起来了,或者是说,扔掉了。但她暂且忘不了那一阵恶臭。
听到“皮”,又怔一怔,方回他的话道:“你知道曼琳喜欢紫色。”
李文树道:“实际是不知道,因为那张紫貂皮是黑色的。”
但是来到孙曼琳的女子宿舍门前,玉生看见她的门紧锁着,门上那一张新春春联仿佛是有人专程为她贴上去的,那字并不是孙曼琳所喜欢的,写了“花好月圆万里春”,但孙曼琳如今的心境与“花好月圆”并无关系。
玉生将李文树的那一张紫貂皮,与那一包玉生托梅娣从苏州带来的梅花糕一同托给了孙曼琳的一位宿友。那位宿友向玉生说道孙曼琳今早出门时,曾说过最迟是夜晚便回来。
“太太可以请曼琳小姐回家用晚饭。”
因是女子宿舍,李文树并没有陪同她进去。出了门,又坐进车子中,那时李文树还未知道她没有看见孙曼琳。宿舍门前忽然放炮竹,打断了她的回话,炮竹声很长,如果不是教会学校,对于新春便有很浓厚的期盼。
响声尽了,玉生方回他的话道:“对不起——我没有听见。”
李文树笑道:“我不能出远门。”
芳萝重又发动了车子。
李文树注道:“我去到长春几天,倒像是去了几年。你竟又同我说起“对不起”了,难道下一次要说“谢谢”,或者是“您”。”
玉生终于笑一笑。
李文树道:“今晚蒋少成夫妻要来用饭,孙曼琳小姐如果在这牢狱里用饭,你可以请她过来。”
玉生猜想于李文树眼中,四四方方的天地,背文规训的任何地方,就是牢狱。她当下只听见“蒋少成”,想起那日孙曼琳的不悦,她先为孙曼琳婉拒了。
“曼琳不在这里。”
“她回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