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道:“正因没有,所以想坐一坐。”
阮阮道:“下了车,要到静安路最深的李公馆,还要走上一些时间,并且这个时间的电车是有些吵闹的——让我送您,好吗?我正好要到静安那边找人。”
这里不待玉生问她。她却自己回了话,注道:“要找富莉小姐。”
上了车,玉生方记起那瓶被她收起的香水瓶子,她匆匆瞥过瓶底,似乎的确见过“静安”两字,很隐晦,像天书一样被刻下。瓶身若空了,瓶底的字才会全部清晰可见。后面钱富莉说这便是她的生意之道,将她的商品用空的人,真正是她的财主,方配知晓她的住址。
玉生本要在家门前下车,但车子未驶入李公馆路段时,转弯来到了另一片狭小的路段,路面长而深,车子是进不去的。只得停在路外。
阮阮笑道:“对不起,请李太太您稍等,富莉小姐立即出来。”
正说完,玉生便望见钱富莉了。她挑开车帘,清楚地望见钱富莉今日的面貌,她不像那天一样窘迫。从远远一间狭小昏暗的弄堂走出来,她高扬着脸,越走近来,那一整张洁白面目与周遭灰头灰脸的过往人形成割裂,她仿佛是游客,不是住户。
她懒懒地望着人,道:“您好。”
忽地望见车内坐着玉生,立即一笑,道:“啊——我前几天找过你,李太太!祖儿说太太去南京了,我非常着急!你托人还我的香水钱多了很多,我总想着要还,没有机会。”
“富莉小姐,我们太太让我来取东西。”
玉生未回她的话。阮阮回身向玉生低一低头,似乎在道断她两人话头的歉意。
而后,阮阮注道:“我时间匆忙,劳烦富莉小姐先给我罢。”
钱富莉道:“是的,您拿着。”
接着,玉生望阮阮接过来的,是一只精巧非常的绿珐琅瓶子,瓶身细长仿玉如意手柄,只在瓶口处钳了金边,圈下环环相扣的知更鸟浮雕。这只瓶子,玉生仿佛是见过的,忽然忘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总之是见过的。但李文树说过,大洋贸易可以买到与出售许多东西,只要这世上有的——蒋太太又何必光照钱富莉小姐的生意呢?
“你稍等,太太,我即刻回家取钱还你。”
玉生微笑道:“不用,下次罢。”
阮阮点一点头,与钱富莉道了别。车夫发了车,很快驶离了街面,转弯便入罗马大道。
因雪天路暗,馆门前的灯午后便亮了。梅娣正从外面回来,她站在灯下,与站在晦暗天色下的另一位妇女匆匆说了几句话后,回身便进了馆门。
“太太看见了。”
玉生没有问她的话。
那是晚饭后,她送洗面的水过去她房中,反倒问了玉生。
玉生道:“看见谁呢。”
梅娣放下洗面水,放到她面前,道:“太太这檀木梳来梳头倒很好——那是我祖母,因为她也常用木梳梳头,不长白发,别人看她的背影,只当她是我妈妈。”
玉生道:“是这样,该请她进门坐一坐。”
梅娣又道:“她带孩子来看病,所以跑来与我交代。”
玉生道:“生了什么病?”
梅娣道:“发热,我想转到金神父路那里的医院看一看——太太睡吧,我等会来锁门。”
“等等。”
玉生唤住她。
她便停了停,回过脸,道:“什么事?太太。”
玉生忽地道:“我听姑妈说公馆是月末放工钱。”
梅娣不解,仍回道:“是,几十年来,都是和银号里一同发放的。”
玉生道:“过几日是新春,我想着,明天开始月钱换做月初发放。因那账我实在不懂,月末又有一并开销的账,如果月初发了工钱,另外做账,或许容易看。”
梅娣怔一怔,道:“太太说的很有理,只是我怕会乱规矩,还没做工就领钱,难免会让人以为本末倒置呢。”
玉生淡淡笑了笑,道:“你说过的,佣人、嬷嬷们都是写了契的,如果为了留住人,便将人最在意的利扣住,而使得人拮据而难施展手脚,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我这样说,你听一听,觉得不错,出了门你便帮我知会账房,劳烦你了。”
梅娣不再回话。她在原地站了站,久久地,而后低了低身方出了门去。
那晚,玉生仍睁着眼到很晚才睡去,她点了灯,直等到那烛火燃烧殆尽。寂静中听见猫叫,竟以为李爱蓝的猫跑了回来,一瞬间睁开眼方觉是梦。她梦见自己又回到南京,在低矮的墙面下望见李文树,他走过来,从他身后跑来一只黑猫。那猫面色阴冷,跑过他的脚边,直朝她袭来。
李文树在长春的电话忽然打来。
并非打到家中,他打到银号,只短暂地说了几句话。李成笙一早来托了话,却说通话干扰严重,只听到“起火小伤”“我太太安”与“波斯”,之后便是一段漫长的噪音。
那是早饭前,玉生听后没有往饭厅用饭,她重回了房,静坐片刻,而后出了门。她依照昨日的记忆摸索着来到了钱富莉的弄堂,但这里的红瓦灰墙都是一般的矮,不知哪面。直至钱富莉竟正好从其中一面稍干净明亮的墙门中走出来,她即刻望见了玉生。
“李太太。”
反倒是她欢喜非常,注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对了,我该还你的钱。”
玉生道:“富莉小姐,我用钱与你换一个消息。”
钱富莉道:“莫说钱,你尽可以说。”
玉生道:“长春,你去过吗?”
钱富莉微笑道:“那是北面,我有许多朋友。”
玉生道:“我需要你今日帮我探听一个消息,到长春的——”
李文树曾与她说过的,到长春之后,他会在一个俄罗斯人开的旅店下榻。
忽然不记得,于是她怔了怔,方记起,注道:“西贝旅店。”
只是钱富莉却并没有问她,要传什么消息,到这所西贝旅店找什么人。
钱富莉转尴尬地笑笑,只是道:“李太太,实在抱歉,如果您要托我去任何地方找任何东西,都可以,只是如今长春时局动荡,要托一句话,探一个人,不到十天半月是做不成的。”
玉生心下一沉。
待要道别离去,钱富莉却呼唤住她,又道:“李太太,只是我知道一件,西贝旅店如今是有伪军驻扎,最好不要传消息到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