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铁长枪被他生生掰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啜约双眼圆睁,扒紧萧恒持住枪头的那只右手。
喀嚓一声。
萧恒手腕一动,枪头刺破啜约咽喉,贯颈而出。
长枪一声嗡鸣,萧恒掌心血流如注,拔枪而出时环首刀铿然斩落。刹那间,他从啜约脖子上提起一颗人头。
萧恒举起啜约首级高声叫道:“狄贼啜约伏诛,众军听令——”
崔百斗想,降者不杀。
萧恒说:“一个不留。”
***
三日后,细柳营驻扎英州。
崔清之名何止闻于军中,她是天下感慕的杰出将领。英州城门隆隆开启后,崔百斗看着满街满楼的素幡白练,顿时涕泗纵横。
萧恒在州府开设灵堂,亲自入殓崔清,身披麻衣,向崔清的棺椁磕了头。潮州营亦是全军缟素,与细柳营殊无二致。
李寒撰完诔文,刚点起火盆打算焚烧,就有一个甲胄戴素的身影匆匆赶来。崔百斗跪在灵前,一瞧见人,立时起身要扑上去,被两边士兵死死抱住。
萧恒拦在中间,低声喝道:“崔将军灵前,胡闹什么!”
崔百斗仍沉着脸,狠狠整了下衣裳。萧恒看向来人,瞧了瞧棺椁,叫他:“荔城。”
赵荔城快步上前,从灵前跪倒,端端正正三叩首。崔百斗站在后头喘着粗气,两眼狠狠剜着他。
等他致哀完毕,萧恒看了看他们两个,说:“和我来。”
崔百斗和赵荔城隔了老远,随萧恒去后堂。李寒搓了搓手上纸灰,也提步跟上。
萧恒已拉了个胡床坐定,也叫他两个坐下,先看向赵荔城,“崔清将军在甘州受困,有没有向西塞求援?”
赵荔城垂着头,低声应:“是。”
萧恒道:“你没有出兵。”
“……是。”
崔百斗身形一耸,气息沉重。赵荔城仍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萧恒没有问罪也没有开脱,对赵荔城说:“原因。”
“荔城,我知道你,绝非隔岸观火之辈。是什么叫你收到崔清的求援信,依旧按兵不动。”
赵荔城没料到他这样说,抬头看萧恒一会,说:“我以为……是诈。”
“咱当兵的都知道,细柳营的名号是当当地响。属下也知道,崔清将军在阳关平乱,能抽出的兵力不多。可细柳营麾下到底不在少数,崔将军也是仗义讲理的,但这次去支援甘州的只有百余人,我心里存了疑影,怕是……”
他顿了顿,“怕是细柳营和朝廷合伙做的圈套。”
崔百斗一听这话,当即要再起身,赵荔城终于把目光投向他,说:“玉升元年我们萧将军守潮州,是怎么断的手?”
崔百斗怒声道:“那是彭苍璧的主意,和我们将军没有半点干系!”
“不管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还是君命难违,但崔清将军就是和彭苍璧一块来了,他的一切行动她都默认了!”赵荔城哑声叫道,“我们将军攒下这点家底不容易,我拿什么赌,我怎么赌?不说这些,公孙子茀那个王八孙子带狼兵来的时候,庸峡我们守的有多难,潮州来支援的兄弟一万里就死了九千,更别说西夔!那时候朝廷、你们,有哪个看过我们一眼!”
赵荔城双眼通红,顾忌萧恒在场,到底没有站起来,“这时候你们缺人了要我们救了,崔统领,你搞搞清楚!我们将军是叛逆,我们西夔营是一整个乱臣贼子!要杀我们的时候是奉旨剿逆,用着我们又怪罪我们袖手旁观。谁都能拿这话来骂老赵,但你们这些见过段映蓝围城潮州还死不出兵的,不配!”
崔百斗双拳颤抖,若非萧恒在场,只怕要和他打在一处。萧恒听完这一番话,问:“所以你不发兵,只是因为我的旧仇。”
赵荔城苦笑:“将军,你把老赵想窄了。老赵敢抛头颅跟你反,岂是那等没有肚量之人?我当时心里犯嘀咕,就叫人去打探战地情况。结果您猜怎么?两方压根没有开战,只说围城。说是围城,甚至还开了通路的口子。咱们的哨子纳闷,又过了两日,狄族竟就这么撤了,雷声大雨点小,我们以为甘州危机已解,便没再去理。谁成想……”
“谁成想那通路的口子专门为崔清将军所设。”李寒接道,“谁成想狄族退兵,是崔将军已然身死。”
赵荔城抓了抓脑袋,“要不是得了讣告,我真想不明白。狄军逼死崔将军就走了,压根没有大举攻城的打算,他们图什么?”
萧恒眉头微皱。
一旁,崔百斗肩膀一垮,脸色一瞬惨白。
他抬手攥了把脸,又攥一把。萧恒也不催,给他倒了碗热茶。
少顷,崔百斗脸从掌中抬起,捧住茶碗,“萧将军不是奇怪,咱们为什么杀干净甘州军吗?”
萧恒道:“是甘州里通外国,害死崔将军?”
崔百斗看着他,又看看赵荔城。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半天才叫出来:“报应,都是报应!”
李寒安抚道:“慢慢说。”
崔百斗道:“这位赵统领讲了一句话,我的确心虚了。当年彭将军做主帅,率我们兵围潮州,要潮州人拿萧将军换粮食。我们将军的确不赞同,但的确只能遵命跟着办。后来将军和吕公一力保下萧将军去守西塞,还挣得这个镇西将军的头衔,皇帝已经对细柳营有了清除之意。我们将军是中间不做好两头不是人!皇帝的确没有解散细柳,但已经开始裁军。她调了大量人手回京都做京卫,我们手头没什么人了!所以这回……”
他深吸口气:“这回,我们将军率百骑驰援甘州,但双方势力悬殊,和甘州军一块围困在城里。这时候狄军放话,只要细柳营崔清的人头,便放过满城百姓将士。城里便生了内斗,要杀我们将军去买活命。我们这些兄弟一番苦战本就折损不少,这下更剩的寥寥无几。将军为了这些剩下的兄弟和甘州百姓的命……自刎阵前。”
崔百斗低着脸,眼里滴在茶碗里,碗中茶水满溢出来。他颤声道:“生还的兄弟告诉我们,啜约那个狗娘养的用一把宰牛羊的刀割下我们将军的头,挑在她祖传的那杆铁枪上带了回去。她的尸体……她剩下的身体早就被马蹄踏得没个样子了……萧将军,就算这是报应,也该报应到彭苍璧、报应到皇帝这些始作俑者的身上!对你,我们将军有错,但错非弥天。她也的确有罪,但是罪不至此啊!”
萧恒站起来,抬手轻拍他的脊背,等崔百斗缓一会,才讲:“你们屠杀甘州军,是因为一时义愤。”
崔百斗说:“是义愤,但不是一时。今天再让咱们重选,细柳营上下还是会砍了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但我一直不明白,狄军大费周章怎么就只要我们将军一条命……就在刚才,我彻底明白了。”
“狄军若杀崔将军,只会叫大梁军队众志成城。但崔将军若因内斗而死,梁军就会四分五裂,至少细柳营经此之乱,再难一成气候。大梁本就风雨飘摇,若军队分裂,国运就彻底到了头。”李寒低声说,“如此阳谋。”
哪怕崔百斗得知狄族用心,还是会斩杀甘州军。不论如何,细柳营已然群龙无首,各地军队内斗已生,分裂梁军的目的总会达成。
李寒沉吟片刻:“贵军再投何处,统领可有打算?”
崔百斗苦笑道:“咱们灭了甘州军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现在我们这些兄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我们崔将军送葬回乡。之后是杀是剐,我们都认了。”
李寒问:“崔氏祖坟,在老家清河?”
崔百斗说:“原本在清河,前几年迁到了京城。何况将军的母亲杨氏夫人也在京城,总得叫夫人看她最后一眼。”
李寒道:“你的意思是,要回京。”
崔百斗哂笑一声:“不就是豁上一条命。”
萧恒想了想,“若将崔清将军阵亡内情禀告皇帝……”
“依旧难逃一死。”李寒说,“甘州军逼迫崔将军不假,但论到事情上,崔将军自刎退敌,是一个自愿。这件事说到底,是崔将军为大义而死,甘州军并没有违背任何法令。如此一来,细柳营屠杀甘州军,依旧罪同谋逆,杀头夷族不可避免。”
崔百斗沉默片刻,说:“细柳营绝无贪生怕死之辈。”
“你们的家人呢?”李寒说,“我刚刚讲,杀头,夷族之罪。很可能崔氏的爵位和敕封也会因为你们的‘谋逆’被褫夺,崔统领,这不是一时义愤的事。退一万步讲,崔将军自刎保下的兄弟的性命,要因你们的义愤就如此葬送吗?”
崔百斗身体越佝越矮。
突然,有人抬手按住他肩。
萧恒扶住他半条臂膀,说:“我有个法子,能叫崔将军归宗安葬。”
崔百斗唰地抬头,声音颤抖:“当真?”
萧恒点点头。
崔百斗深深呼吸几下,撩袍跪地,对萧恒纳头拜倒,低声叫道:“将军若能叫我们崔将军回乡归葬,细柳营上下五千人,听凭将军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