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纫蕙呢?”
“我从银环手下保了他三天,岑郎有话问他。三天之后,交由她处置。”
秦灼道:“你不是向来不准动用私刑吗?”
萧恒只道:“其罪何赎。”
秦灼胸中震动一下,抬手抚摸他手臂伤痕,突然问一桩旧事:“你是怎么进影子的?”
他感觉萧恒浑身紧绷一下。这会是萧恒头顶的另一块阴云吗?
半晌,秦灼听到他轻轻开口:“元和七年,卞秀京屠尽九郡,并州血流漂杵。我被养母藏在地窖里苟全一条性命,出来之后,影子的人发现了我。”
秦灼问:“他们怎么会在那儿?”
萧恒道:“齐国进犯时,公子檀应当表明身份,率领阖州百姓保卫过并州。这件事能传到肃帝耳中,未必不会传到岑氏那里。”
秦灼刻意缓解气氛:“看来你的确骨骼清奇,他们一眼就认出你是练武的材料,非要带走你。”
萧恒笑了笑,“在影子里,什么人都有用。”
“然后呢?”秦灼问,“他们带你回去,给你开了背吗?”
“嗯。”
“你好了厉害,”秦灼脸埋在他胸口,小声说,“要换成我,痛都痛死了。”
“我中间差点昏死过去。但那时候想,不能睡,并州这么多人不能不明不白死了。还有我姐姐。”萧恒深深呼吸一下,“我出来时看到了我娘的……身体,但我姐姐被卖了,她说不定还活着。我想我要找到她。但十年过去了我还没有找到她。十年,我有时候想,如果面对着面,十年之后我真的能认出她吗?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
萧恒鲜少有这样自剖心事的时候,秦灼也就发现,每次结束后也是他最依赖最脆弱的时候。秦灼倚枕半靠起来一些,像怀抱一只雏鸟,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萧恒侧身搂紧他时他看到背部那血红狰狞的伤疤,轻声说:“我们会找到她的。”
萧恒茫然重复,“会找到她。”
“是,”秦灼手指梳理他汗湿的头发,“一定。”
萧恒静静抱着他,没有说话。秦灼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滑过颈边,感觉到突突跳动的脉搏,仍忍不住一阵后怕。
他不知道萧恒穿越了多少死亡才和他相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死亡的可能会把萧恒从他身边夺走。那颗以假乱真的人头再度从眼前闪现,秦灼胃部依旧隐约抽搐。
还有这次,这次他虽然活着回来,但一个罪大恶极的祸首,和天命所归的建安侯,潮州会怎么选,他真的胜券在握吗?如果局面超出掌控,如果潮州再次抛弃他……
萧恒仰脸问:“怎么了?”
秦灼笑了笑,只说:“我在想,如果你不在潮州过活,跟我家去,怎么样?我家里水草很好,云追会喜欢那里的平原。水田很多,土也肥,你能种出很多庄稼。鱼虾比潮州要鲜美,橙子也比潮州好吃。节日也很多,各有各的花样。”
秦灼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萧恒在上巳递给他的胡麻饼,说:“你小时候不是不常过节么?我都给你补过。你的生日好好想想,还能约莫记得日子吗?”
萧恒说:“二月初六。”
他这么斩钉截铁,秦灼反倒愣了一下。先前问萧恒,萧恒说记事起就是粮荒,只记得乞讨走的那条盛产死人洼和疯狗的黄土大道。
秦灼扭他鼻子,“这不是想起来了。”
萧恒说:“是你给我穿耳请神的那天。”
两人静静对视一会,一下子都笑起来,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滑落。萧恒选择这天作为自己的重生之日,是把这段感情放置在与生命同等重量的天平上。而什么日子能够神圣得过出生,什么誓言能够逾越得了死亡呢?
秦灼俯身紧紧抱住他,额抵着额,哑声叫道:“你这个冤家。”
月牙的倩影入窗,透过静垂的床帐,把红被上鸳鸯交颈的身形照亮。此时此刻,地久天长。
***
岑知简醒来发现又躺回自己的床上。
他在潮州的房间都是依照旧时布置的,但一些小东西都是梅道然给他淘的。像莲花状的香炉,老树根做的笔山,叶形的笔洗,竹制的诗筒,虽然都不是奢靡之物,却件件都要用心找寻。一缕阳光从窗中射入,服帖地抹在他发凉的脸部。不过短短年余,潮州竟比华州更像家了。
他睁开眼睛,一下子对上梅道然的眼睛,张了张嘴,感觉喉部剧痛,发不出一个音节。梅道然忙道:“你别说话,这次嗓子伤得太厉害,得好好养着。”
岑知简笑一下,向他做一个手势,坏了。
“没有。”梅道然迅速说,“只是暂时没法发声。我再想办法。”
岑知简没和他犟,问了另一件事:“他还活着吗?”
梅道然晓得他指谁,点点头,“将军知道你有话要问,在银环手下留了他三日。”
岑知简又做了个手势,“我想去见他。”
吃过粥饭后,岑知简在梅道然陪同下走进府狱。房间被清洁过,并没有料想中的腐臭气息,但仍有些茅草酸涩的苦气。吕纫蕙面墙坐着,像个苔石,或是树瘤。
岑知简踏进之后,梅道然站在外面,帮他把门合上。
吕纫蕙转过身,平和地看着他,“你来了。”
岑知简从他对面坐下,看向案上铺设的纸笔,提笔写字。
吕纫蕙看着他的笔墨走势,道:“你娘?”
岑知简手腕一抖,吕纫蕙发现他用一种伤兽的目光盯着自己。吕纫蕙叹口气:“你娘的死,的确是个意外。”
“皇帝已经追查到岑氏,影子决难全身而退,只能壮士断腕。我们按照旧俗,掌事人员集会合议,但被你母亲撞破了。”
桌案哐当一响,岑知简霍地起身,心中惊痛无需笔墨,只靠目光便悉数掷在吕纫蕙脸上——所以你们杀了她?
吕纫蕙摇头,“她只听到依稀几句话,但能够推敲出和影子相关。于是内部议定一条顺水推舟的计策。”
“这时候正需要一个替罪之羊,正巧你大舅父前来探亲。他们一致同意,让你大舅父顶罪。他是最早的创建者和退出者,虽多年未牵涉影子,但所知绝对不少。更要紧的是,他态度亲向重光。如果扳倒皇帝,重光就是最大的皇位竞争者。你大舅父虽远离中枢,但在朝中旧交颇多,他若振臂一呼,重光登基会顺利很多。”
吕纫蕙道:“当年去积云寺进香是你大舅父提议,所以你母亲自然而然认为是他对你下的毒手。她逼问他,两个人大吵了一架。但当夜她冷静后,想到了我。”
“在积云寺里,你母亲多次想去寻找你,被我阻拦下来。”吕纫蕙说,“她晚上找到我,控诉我,痛苦之下抓破了我的手臂。我怕惊动你大舅父,便告诉她,你并非她的亲生之子,你是建安侯。岑氏为保皇嗣厥功至伟,她抚养你更是功德深厚,等你登基之后,会尊奉她为皇太后让她颐养天年。”
结果吕向萝得知亲子已死,绝望之下,吞金自尽。
她到死都不知道,狸猫太子换了两次。这个岑知简,真的是她的亲生儿子。
大颗泪珠顺着鼻尖滴落,岑知简浑身颤抖。
她的家翁岑玉正献祭她的儿子,她的二哥吕纫蕙坑害她的儿子,连她的大哥,以为她的儿子被换替死之后,依旧对真相守口如瓶。
每个人都顾全大局、顾全忠义、顾全公子檀兄弟的正统血胤,谁顾念过她,最无辜、最无力,却被卷进政治漩涡的这个可怜的女人?
吕纫蕙默然许久,拿过纸笔,密密麻麻写了一张方子,道:“这是观音手的解药。丹竹,你娘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岑知简抓过那张纸,果不其然,在药引里看到了罂粟和别的东西。他双手把纸拢成团,丢在油灯里。
吕纫蕙急道:“你……”
岑知简又拽过一张纸,写道:你不就是想知道公子檀的下落吗?
短短一句话,让吕纫蕙眼中精光一炽。他整个身子跨过案来,紧紧捏住岑知简手腕,用一种狂热激动的嗓音喊道:“你知道公子在哪里?怎么可能……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们还……”
岑知简挣开他,把新写的纸页举到吕纫蕙脸前。
并州。
吕纫蕙先看到这两个字。
元和七年,死于卞秀京屠城之前,并州抗齐一战。
吕纫蕙一下子不动了。
镇西将军欲为并州亡者立碑,复亲身查访。于公子檀无头庙宇,见此。
岑知简搁开笔,从袖中拿出一块薄瓦,瓦面已经褪色,依稀能够看出蓝色火焰和九瓣紫莲的图案。
在并州,这是为逝者超生之用。
岑知简写下最后一行,庙下丈余,出檀棺一尊。遗体证为公子,确凿无伪。
如同天雷。
他真真假假的追随者,为了心中执念或私欲犯下累累罪行。而这位贤明的君主、慈悲的君子,早已在保卫国土和人民的战役中长眠地下,辞世多年。
吕纫蕙栽倒在地,喉中发出一段比哭激动比笑张狂的声音。岑知简不再看他,踉踉跄跄往牢门走去,门锁打开的喀啷响动声像拆开他浑身骨节,他双腿再使不上力,身体一晃跌在地上。
梅道然冲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听到岑知简损毁的喉咙里发出的绝望哀号,他听不清但他却知道,岑知简声嘶力竭地喊着:娘!
人死不可复生,她再也无法得知真相。就算灵魂有知,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她还会愿见这样一个刑余之人,会认自己做儿子吗?
他恨影子,而事实已然铸成,卓凤雄已经化作一堆焦炭。再恨也是枉然。
梅道然抱紧他,在他不知道的无法过去的真相外,低声安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岑知简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