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简离开当夜,银环入府狱,割掉吕纫蕙的脑袋。翌日,反戈营解散。
萧恒相送郊外,夕照之下,芳草连天。从前以泥淖为名的杀手们改易行装,化作青春靓丽的少男少女。
萧恒振动缰绳,白马缓步踏到一匹枣红骏马身边。马背上,银环蜕掉美女蛇的壳,变成青翠衣裙的女孩。
萧恒问:“要去哪里?”
银环看一眼立马在侧的鹤红,道:“从前为了杀人无处不往,却没好好看过山河景象。趁我俩还有时日,往江湖里打一趟,身后不讲究,随死即埋了。”
萧恒也就明白二人关系,仍有些惊异,毕竟影子扭曲的斗蛊模式很难建立真正人的感情关系。
银环看他神情,哈哈笑道:“临了快活一场呗。别说,要是你单着,我要驯你们哪匹马还不打准呢。”
她调笑,两个人却都不恼。萧恒说:“观音手,我有个法子。”
“听说过。”银环很无谓,“但重光,我们都不是你。与其痛苦强活,不如痛快一死。愿意苟活的不是小人就是好汉,老娘都不是。”
暮色渐深,赤衣江畔波光如虹。十数匹骏马从并行如绳索,到逐渐四散如星辰。
萧恒立马止步,面前十四人调转马头,掐指在口中一哨,声音凄厉如野狐。这是青泥野袭后报告死讯的口哨,在此时此地,居然变成一种朴素奇异的告别仪式。萧恒也掐指而哨,最后一次以青泥六号的身份,对昔日的同伴战友甚至敌人,作出影子所理解的长亭相送。
哨声余韵里,萧恒拱手道:“拨弃万事,畅快余生。”
银环也抱拳,“天涯海角,再不相逢。”
残阳光辉里,十四匹骏马越江奔腾,消逝在青山之外,地平线尽头。
萧恒伫立良久,拨转回家的马头。
***
潮英之变结束,大伙都休整了一段时间,其中情况最差的是岑知简。严重的喉症加上声带再度撕裂,让他彻底成了哑巴。这还是小事,自英州一行后,他心力交瘁损耗太过,已有枯败之象。为了保益寿元,梅道然帮他戒服五石散。
岑知简如今也住在院子里,和秦灼宿处离得不远不近。夜间雨声徐徐,虽然没有人声,但打砸声、挣脱声穿过雨幕,竟有一种梵唱诵经的隔世之感。一夜风紧,雨泼上窗,像一个人脱力捶打的拳头。
一只手搭上肩头,秦灼突然瑟缩一下。
萧恒将灯搁在桌上,陪他立在门口。
秦灼回头,静静看他片刻,突然问:“想弄吗?”
萧恒眼睛幽黑,俯身抱住他。
雨下紧了,一股脑拥往窗边,叫烛火烤得生寒烟。那烟气雾腾腾的,像有人在烧膏。黏腻的,苦涩的,叫人欲罢不能的。那东西曾被强行塞进吊住手脚的秦灼身体里,喝他的精血扎了根,破他的骨肉开了花,秦灼为了彻底拔除它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那东西像个索命女鬼,它不放过他,在最初的时候为了再得一口,他不像人像条狗。他为了重新做人活活脱了层皮。那时的样子他自己都恶心。
萧恒好恨阿芙蓉,他不得不刻意隐瞒萧恒。后来要了断,又是他亲口告诉萧恒。
现在他开始后怕,他怕萧恒厌恶他。
而萧恒在吻他。
萧恒没有吹灯,烛影曳帐,像个幽灵。这个吻又轻又柔,舌尖一触便缠住,鼻息绵长吻声绵长里,萧恒缓缓将他放倒在床榻上,先解自己的衣裳。等他自己浑身赤裸了,秦灼仍衣衫周正着。他的嘴唇没有离开秦灼,牵起秦灼的手来抚摸自己的身体,烛火之下,他遍身光华,遍身伤疤。
秦灼有些怔懵,萧恒已撑在他上方,望着他双眼,说:“不是你的错。”
秦灼从他眼底看见自己。一个衣冠楚楚、人模人样的自己。在萧恒眼里他就是这个样子,一直都是。
萧恒说:“都过去了。”
秦灼一把扯掉腰带,翻身骑上来。
他对萧恒上瘾,一度觉得萧恒是阿芙蓉必须得戒掉。直到他想起,阿芙蓉害得他生不如死,萧恒却让他死里逃生。
萧恒不是害他命的黑膏,他是续他命的药。
……
药粉倾洒一地,莲花冠碎了一角,和香炉碎片一起滚在地上。岑知简衣衫狼藉,蓬头瘫软在地,被梅道然紧紧锁在怀里。那只钳住他肩膀的手掌心鲜血汩汩,那个抱紧他的人脸庞也被利片割破,岑知简整张脸被乱发遮掩,身体一阵一阵搐动,像个中毒濒死的人。
雨声乒乓里,岑知简不规律的呼吸越来越紧,像喘不过气。梅道然不敢制得他太紧,手臂一松,这人立时鬼附身般竭力扑挣起来,当即被岑知简拧住手臂向下按在地上。
他不敢松开岑知简,他一松手这人不是要吃药就是要自残。不管阿芙蓉还是五石散,要戒总要扒层皮。
突然,梅道然感到一阵颤抖。
岑知简被他压在地上,半个身子贴得严丝合缝,手要伸,当即被梅道然插在指缝里死死扣住。他脸埋在衣袖里,脊背轻轻耸动。
他在哭。
梅道然手掌一松,岑知简探手扣紧地砖。
指甲刻画声刺耳,岑知简气若游丝,食指已鲜血淋漓。
杀了我。
求你,杀了我。
梅道然喝道:“想想你娘!”
岑知简整个身子剧烈一抖,不动了。
梅道然俯下身去,像萧恒撑在秦灼身上一样,身影笼罩在岑知简之上。他贴在岑知简耳边,哑声说:“岑丹竹,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还没惩处我吗?活下来,重新活成个人。”
他覆上岑知简那只手,缓缓与他十指相扣。
“活着,来报复我。”
……
一夜大雨滂沱。
秦灼迷蒙之际,察觉身旁人蹑步起身,他便知道,这人又去淋冷水。
萧恒在情事上本就克制,自从见过他身上淤痕,更是自抑得没头。只要秦灼一有不成的苗头,他不管到哪里都就此作罢,嘴上也不说,等秦灼睡下,再自个出去收拾。
这事不成。
秦灼模糊想着,外面突然响起尖锐叫喊声。
他吓得瞬间清醒,忙穿衣趿鞋赶出去。
推门瞧见萧恒身影,秦灼一颗心顿时放下大半。萧恒头发还滴着冷水,单衣也尽是水渍,看来是听到动静匆匆穿衣。他叫守卫放开阶下人,道:“别哭,你只说出了什么事。”
阶下跪着个女人,粗布衣服,很有些颜色。守卫撤开臂膀时她扑在萧恒脚下,抱着萧恒双腿哭道:“妾是大院里的……求将军开恩,给小云阿姊请个郎中吧!将军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求将军救她一命,再救她一命吧!”
***
军医冒雨赶到大院时,苏小云已奄奄一息。
屋里安放数台织机,还围坐着几个女人,都是妓女出身,见萧恒来,神情有些拘谨,眼中又跳动出晶亮的光。
萧恒摘下竹笠,怕冷气冲到苏小云,并不直接上前,先问身后女子:“苏小云病了多久?”
她正是深夜闯院子来面见萧恒之人,名唤芳娘,浑身淋湿,秦灼见了给她件衣裳裹着。芳娘仍止不住发抖,低声说:“自从受了杖……便一直不好。”
萧恒不问为什么不请郎中,他问:“郎中不肯来?”
芳娘泪如雨下,“蒙将军垂怜,我们这些姐妹才有这么个院子蔽身。但我们总归是做那营生的出身,女人怕我们勾搭男人,男人、男人就不必说了……哪有郎中愿意给我们瞧病?何况……小云阿姊还做下那等错事,大伙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叫她活活病死才好呢!”
萧恒皱眉瞧向榻上,军医正给苏小云施针,一只手腕软软垂着,是近乎死人的灰白色,骨节嶙峋,瘦得吓人。
萧恒问:“都是什么症候?”
芳娘道:“其实自从将军见了她之后,她便不大对劲,将军一去,她便又哭又笑,一会抢地一会喊娘。她身子骨本来就坏了,那二十杖下去……便一病不起,她又一直郁郁,常常痛哭,枕巾没有干过一夜。”
说到此,芳娘跪倒在地,磕头哭道:“将军,求求将军大人有大量,小云阿姊实在是个可怜人。她害了将军她罪大恶极,但她的确不是什么杀千刀下油锅的奸恶人,她……将军,她是个好人啊!”
芳娘将衣襟撕开,露出胸口上一个碗大的烙痕,“我是叫我爹卖去的,年纪小,不要接客,他们就拿零碎手段折磨我。鞭子抽过针也扎过,直接叫人弄了我……我抓破了他的脸,妈妈就拿炭烫在我心口上……是小云阿姊救了我,她那时候很有名声了,为了救我替我多接了十天的客……我那年怀了孩子,他们给我吃药打掉,流了三天血都没有止。又嫌我占地方,把我扔进棺材里活活钉死。也是小云阿姊把我护下来,她叫人当心踹了一脚,就这么落下了病根。他们不拦她救我了,也不叫人帮,她就用手把棺材上的钉子都拔出来,她一双手都磨烂了……”
芳娘连连叩头,“将军,将军您明察,她的确害您害了秦少公,她该天打雷劈,但她不是个存孬心的,她没法子了!她那女儿是她的命根子,羌君说替她治病,结果把丫头攥在手里。她实在没法子了!”
“苏小云的过错已经了了,你不要害怕,你们都不要害怕,从今往后没人敢不给你们治病。”萧恒将她半扶半搀地挟起来,哑声说,“妹子,对不住,叫你们受了委屈。”
他这话一出,屋里几个女人都忍不住低声哭起来。萧恒身上冷气淡了,往榻前走去,问军医:“如何?”
军医摇摇头。
萧恒深吸口气,从榻边坐下,去探苏小云的脉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