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脚刚抬过公廨后堂的门槛,便听见一缕琴声。他下意识要退步,这么一进一出,带得手中笼鸟鼓翼叫起来。
琴声止息,梅道然知道那人见了,也就打帘进去。
案头文书堆积,另一炉残香、一张续过的断琴。岑知简坐在后头,抬首看他。
“秦少公来了,外头的事也料理了。你甭往心上放。”梅道然说,“萧将军既然托付给你,就是劳你担大任,反倒带累你受委屈,我替他赔个不是。”
他压根不瞧岑知简的眼睛,像有人赶着要紧忙说完,突然想起什么,道:“你如今代管潮州,施布号令多少不方便,我找了这东西来,已经驯好了,多少能代个话。你瞧瞧趁不趁手?不趁手我再换了。”
岑知简一看,他手里提一只竹笼子,笼中一只洁白鹦鹉,正垂头理羽毛。
但鹦鹉顶多学舌,如何替人传话?
梅道然说:“影子有一套方法。”
他见岑知简无动于衷,又道:“太详细的指令虽不成,但简单的是否、或者请人还是送客,这小东西都能做个嘴巴。还有你的嗓子。”
梅道然道:“我找了几种药,应当有些效果。你要不要试试?”
岑知简依旧没有表示。
梅道然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找些别的话,那鹦鹉突然叫道:“郎君,郎君。应他,应他。”
岑知简轻轻一笑。
如冰雪涣然,春光初绽。
梅道然微愣,旋即别开脸,捻了捻手指去摸鼻梁。突然听桌案响了两声,抬头,岑知简正做了手势问:驯了许久?
梅道然说:“嗐,岔着平时的功夫。”
岑知简默了,口里心里都是,倒显得缁衣上的白鹤更活泼。梅道然看不出他想什么。
这样僵持许久,梅道然自觉到了该走的时候,便搓了搓手,要开口。
忽然,案上又叩两声。
岑知简两手一动,像一对并蒂白莲微欹,或一双比翼白鸟轻翻。
怎样用它,劳你教我。还有那药。
岑知简说,辛苦你了。
***
褚玉照问:“殿下没有别的话。”他这个问句像肯定。
陈子元放下酒碗,说:“没有。”
褚玉照点点头,吃尽碗中残酒。
陈子元道:“殿下也是为你考虑。虎贲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纵然离营,哪天回来,大伙还能不认你?只是灯山那边……自打你阿姊没了,一直群龙无首,殿下顶多提纲挈领,千头万绪哪能亲力亲为?殿下指派你去,也是倚重你。”
“子元,无需劳费口舌。”褚玉照淡淡道,“别说只是离营,就是哪天殿下要我的命,褚鉴明也定无二话。”
陈子元急道:“我当你是个明白人,你怎么也在这里赌气?”
见褚玉照只低头吃酒,陈子元也说不出什么,和他一碰,将自己碗中酒吃尽,“殿下也不是怪罪你。今日事出突然,殿下要我来,就是要查问背后是谁挑唆。”
褚玉照道:“殿下自己心中清楚。”
陈子元试探道:“贺兰?英州?”
褚玉照看他一眼,“英州。”
陈子元急道:“娘的,你这不也心里清楚吗?人家把你当枪,你还真上?”
褚玉照道:“蛇不见饵,如何出洞?”
陈子元哑巴了。
敢情你俩做局,把我自己晾外头。
褚玉照见他神色,道:“没通过气。”
陈子元回过味来。秦灼撵他出来,一半是为下饵,一半是真的恼他。
这么一来,陈子元还真有点替褚玉照委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道:“你这番心意,我定然转告殿下。”
褚玉照冷笑一声:“殿下一心照沟渠,哪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看来他公然驳岑知简来打萧恒的脸,多少也夹了一半的私恨。
怎么这么乱呢。
帐中灯火幽微,映在碗底,像秦灼红衣飘渺的倒影。陈子元看了一会,蓦地觉得像白衣。他低声问:“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看不上萧重光?”
褚玉照措辞尚未开口,陈子元已说:“还是鉴明,你只是瞧不上殿下喜欢的人?”
褚玉照定定看他一会,“他在误殿下的终身。”
“殿下回秦正位,就是新的大公,必须有一位体敌而尊的公夫人。萧恒一无家世,二不能出子息,三则不能容人,他是要殿下断子绝孙。”
陈子元有点迷糊,“他连羌君都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这还叫不能容人?”
褚玉照冷笑一声,不答。
陈子元道:“你倒比殿下想得要长久。”
他又吃口酒,叹道:“断子绝孙,鉴明,你挺狠。”
褚玉照看着他,“若萧重光真不愿,你觉得殿下会娶妻生子吗?”
“会。”陈子元斩钉截铁。
他太知道秦灼这个人,可以心甘情愿,绝不能被要挟逼迫。他愿意从萧恒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是他自己的事,但萧恒若提要求,秦灼这个老婆决计要娶。娶完他定又自觉愧对人家姑娘,只能左右备受熬煎。不过以陈子元看,萧重光其人,还真张不开这个嘴。
啥锅配啥盖啊。
脑中一道电光一闪而过,陈子元一个激灵。
“鉴明。”陈子元突然叫道,“若你和萧重光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褚玉照陷入沉默。
陈子元看在眼里,冷气微吸。
他真在思考。
灯下,褚玉照神情凝重,一时肃穆,立了人一身寒毛。
许久,陈子元方轻轻喟道:“我可算明白了。”
“什么?”
“你和温吉之前到底有姻亲。为什么我俩结亲,你半点不生气。”
褚玉照抬眼看他,眼底一无情绪,又似万千情绪毕尽。
“鉴明,你不知道殿下那些年被作践成什么样,如今他为了萧重光的一只右手就能再去笼络贺兰……”陈子元没说下去,“咱们殿下惯来嘴硬,实则藕断丝连婆婆妈妈。不过我冷眼瞧着,萧重光却是个干净利落的。那话怎么讲来着?——你若无情我便休。殿下前夜找他,他第二天大清早就头也不回跑去西塞——他要断,才是真的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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