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一大清早去见秦灼,却扑了个空。见桌上糕点还热乎,又没被动过,寻思秦灼一会便回,就坐着等。谁料这一等就过了两顿饭功夫,陈子元捏了块冷糕正要咬,院中忽然响起马蹄声。
秦灼从余晖里走进屋,陈子元忙迎上去,道:“挑唆闹事的人已经查出来了。”
秦灼拿了碗冷茶吃,陈子元虽没拦,也忙叫人烧水。秦灼放下碗,问:“在虎贲还是潮州营?”
“咱们这边。”陈子元说了个名字,“要不要……”
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留着他,”秦灼放下茶碗,“我有用处。”
陈子元应一声,将糕点碟子摆到秦灼跟前,“一整天一口饭都没吃?亲哥你这胃是真不想要了啊?”
秦灼捏了块桂花糕,“潮州境流进来一批黑膏。”
陈子元冷气微吸。
萧恒才走了没几天,虎视眈眈者就忍不住下手。
秦灼正气定神闲嚼那块糕,陈子元一忍再忍,等他拿茶水送下去才问:“啥路子?”
“锦水鸳。”秦灼微笑,“里头的暗娼。”
他拿帕拭手指,“他们本想借妓女流动把阿芙蓉传进潮州妓馆,再经由嫖客染遍全境。只是料不到,萧重光早把妓馆打了个一干二净。”
这倒叫无心插柳了。
陈子元皱眉问:“锦水鸳有黑膏——羌君也沾手了这买卖?”
“未必。”秦灼道,“虽然上次他邀我去那边,但显然是冲着萧重光去的。要论最恨萧重光,他还排不上。别忘了上次做局的还有谁?”
“你的意思是,卓凤雄和英州?”
秦灼笑了笑:“上次谈崩的买卖,不就是在这事儿上头么?只怕是瞧潮州群龙无首,盼着出事呢。”
陈子元思索片刻,问:“暗娼里的人,你想怎么处置?”
“虎贲已经将人收押,尽数转交到潮州营那边去,一切听从岑郎安排。”
听秦灼这意思,是打算置身事外。
陈子元转念一想,也是,昨日刚出了那一档子事,他殿下再不清醒也不至于这时候去蹚浑水。他端详秦灼面容,秦灼显然今日洗沐过,衣衫鲜洁,精气神也好,眼下只有些淡淡乌青。马鞭和吃剩的杯盏搁在一处,似乎也沾染了桂花糕的淡淡香气。
陈子元不好多讲,也找不出话,双手从膝盖上一擦,道:“我瞧瞧茶水煎好没有。”
他刚起身,冯正康已快步走进门来,抱一抱拳,“殿下,英州有使者前来送礼,贺萧将军接受招安之喜。”
若来贺萧恒受封镇西将军还讲得过去,贺他接受招安,不就是变着法骂他没骨头吗。
陈子元扭头,却见秦灼似乎来了兴致,问:“来了多少人?”
冯正康道:“来了一窝,但按您之前的吩咐,但凡外头的来访,咱们只放一个进来。”
“岑郎到了么?”
“到了,带着鸟在前头周旋呢。梅蓝衣说还是要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刚出了一场纷争梅道然便抛下这话,是代表萧恒抬他的权威。
秦灼将帕子掷在案头,含笑道:“成,那就过去看看。”
***
秦灼跨进门时正听鹦鹉叫道:“不准,不准。”
岑知简坐在太师椅里,拿舀酒用的漆斗给鸟添水。梅道然抱刀立在一旁,沉沉注视堂中人,余光见秦灼来,遥遥抱拳,“少公到了。”
岑知简也颔首致意,却没有让位的意思。
秦灼从下首随便坐了,一抖衣摆将腿叠起来,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傲慢至极的姿态。他后背往椅中一靠,没分半个眼色给堂下,只问梅道然:“讲到哪里?”
梅道然说:“这位英州使者的意思,要问咱们个私自扣押之罪。”
“新鲜。”秦灼这才掉头,“敢问贵使,私自从何讲,扣押从何来?”
那使者脸色很不好看,冷笑一声:“潮州毫无交涉就扣押我英州人口,无权而行,还不是私?少公收了一批妓女进军营,到底打的什么盘算,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贵使一清二楚,我却不知情。”秦灼很诚恳,“还请贵使知会一声,我究竟要打什么盘算?”
使者脸皮涨红,“秦少公不愧是被金屋娇藏过的人,私德败坏竟至于斯!”
秦灼不恼不怒,徐徐拨转虎头扳指,“我私德败坏,原来贵使是借着送礼的筏子要人来了。岑郎以礼相待贵使却别有居心,是不诚。萧将军明令禁止阿芙蓉入潮,锦水鸳所作所为是把萧将军的脸往地上踩!”
他语气陡然转厉,使者骇然之意尚未褪去,秦灼已和声笑道:“真当将军走了,潮州就没有管事的人了?”
他拨正扳指,道:“自然,我说话也做不得数,一切的意思要看岑郎。”
梅道然立即道:“岑郎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使者竟也没有纠缠,拱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也没有多留的必要,这件贺礼请少公——岑郎代为收下。”
侍人将一把长刀捧上来。
一瞬间,梅道然双目圆睁。
那刀的鞘,分明属于曹青檀的玉龙刀。
秦灼见他脸色微变,转头看去,“贵使这是什么意思?”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谁能未闻如此威名?我家使君四海遍访,却只寻着刀鞘,便做了个仿品献给萧将军当摆件看。”使者拱手,“岑郎收下,在下便告退了。”
岑知简看了梅道然一眼,点了点头。
待使者退出门去,梅道然横刀在手,拔刀出鞘。
的确是一把仿刀。
刀刃没有用铁,反而用的骨料。骨色并不洁白,已经微微泛黄,看骨质纹理,似乎很有年岁。
梅道然手滑过刀背,手突然剧烈一抖。
这个裂口。
秦灼察觉他神色不对,问:“怎么了?”
梅道然没有出声,深吸口气,手指缓缓捏上刀刃。
“这是人骨。”
岑知简撑身立起,秦灼也缓缓坐正。堂中一片肃穆。
梅道然有些不可置信,语速越来越快:“男人,年纪四十到五十上下,骨型外突,磨损过多,应当是武人。但骨质不如武人坚实,约莫已经弃武多年。裂口纹路细密,没有劈砍痕迹——这人的腿早就……”
他突然住口。
手中,骨刀抖如筛糠。
梅道然有些茫然,抬头看向秦灼,又看看岑知简。低头又抬首,突然红了眼眶。
这是曹青檀的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