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至玉升二年,整整五年时间,西夔营未有一战得胜。
这是第一次。
豹旗盖上断肢残尸,其上满是纷乱脚印蹄印。齐军败退的鸣金声中,赵荔城从血肉模糊的盔甲缝隙里拔出钢刀,大喝一声:“弟兄们,和老赵一块追击杀敌!”
他一嗓之威尚未罢,城墙角已匆忙跑出个人影。李寒抹了把脸上风沙,低声告诫:“佯追五里,立刻退回!”
赵荔城道:“李监军,咱们局势大好啊!”
“赵统领没听过穷寇莫追之理吗?我们侥幸得胜,是因为西夔常年不御而退,此次伏击出乎齐军意料之中。齐贼狡诈,五里之外定露破绽,再追就是杀身之祸!”
李寒拍了拍他肩甲,语气恳切:“依我所见,齐军探知城中虚实,近日定会再度来战,我需要和统领尽快确定守城事宜。赵统领,满城百姓性命,俱扛在你之肩上!速追,速回!”
赵荔城当即抱拳,喝一声遵命,便带五十人大声呼喝、宣扬声势,快马疾弓追着齐军残部去了。
李寒扬手,士兵会意,当即关好城门。沉重的轰隆之声里,李寒浑身一软,后背紧紧贴靠在城墙之上,手指止不住发抖。
鲁三春尚未回过神,喃喃问:“我们……胜了?”
李寒哈哈大笑:“胜了!首战告捷!”
众人相顾,都想放声大笑,却纷纷湿了眼眶。李寒从墙下支起身,缓了口气说:“大伙拾掇战利,该补刀的补刀,别让齐贼从阎王手底下挣腾出来!检点伤兵,埋下咱们战死的兄弟,等赵统领回来,开仓犒军!”
长夜未尽,黎明未至,西夔营点起炬火打扫战场,等赵荔城清晨而返,已然一轮白日高照。
赵荔城摘下盔抱在手,一走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一战能胜,一半是靠李寒激的,一半是靠李寒逼的。他把全西夔营的户帖人口查了个底掉,拿人家全家老小的命来胁迫,谁敢不提头上前,谁又能不心存暗恨?
赵荔城一颗心提在嗓子眼,就怕自己还没赶回来李寒就叫乱刀砍作数段。结果一回来,见这人正人五人六地捧酒说话,昨晚打仗前还咬牙切齿得给他点颜色瞧的西夔营众人,竟老老实实围坐了一圈听他讲,眼中神色还很佩服。
远远看见赵荔城来,鲁三春招手喊道:“老赵,来哪!就差你啦!”
大伙捧着酒碗哈哈笑起,你挨我挤地给赵荔城让出块空地。赵荔城挨着鲁三春坐,手里塞了只酒碗,还有点不明所以,“咋回事啊?”
鲁三春低声道:“咱这位监军了不得啊!”
赵荔城寻思,还用你同我讲,敢直接捞老子一个砍杀上司的死刑犯,这他妈就不是寻常人的胆量。
“你瞧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极其知道人心的。这一回来,先烧酒宰牛地赔罪,把西夔营上上下下夸了一通,说昨夜无奈之举,望请海涵,这不就明显给递台阶吗?又话头一转,说这一战立了大功,报上去都有封赏,但他死了就不打准了。这不又拿前程来敲打吗?临了临了才亮了真招——这李监军上头有人!”
赵荔城傻了,“啊?他上头啥人啊?”
鲁三春摸摸下巴也很费解,“我也不知道啊!监军就来了句,说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知道众位因为我德薄言微,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心服,但也请众位想想,我若没有树荫可站,一介书生如何敢到西塞的地界做监军?”
赵荔城一想,有点道理啊。又抬头见李寒老神在在,似乎背后的大神不是皇帝就是王爷,李寒俨然变成巡抚钦差之类上达天听的朝中重臣,不由得更加敬佩。
鲁三春正絮絮说:“我想也是。不然邻州哪里这么好说话,说开仓犒军就开仓犒军?”
赵荔城一头雾水,“邻州?开仓?”
“可不,这些酒肉粮食都是监军借来的!瞧这脚程,得咱们还没打仗就叫人通知放粮了。还没开打就知道一战能胜,连怎么犒劳都打点好了,监军这是神人哪!”
赵荔城瞧瞧粮食,瞧瞧赵荔城,瞧瞧满脸钦佩之色的西夔营,再瞧瞧八风不动的李寒,心里转了个弯。
战前,李寒把他拉住,迅速嘱咐一句:“把粮仓搬空,藏去都护府中。叫几个可信的,别让其他人瞧见。”
赵荔城当时还摸不清头脑,直到李寒放火烧粮仓才恍然大悟。
他再大字不识,也听说过楚霸王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故事。但西塞干旱,树都难生,更别说粮食,把粮仓一把火烧尽,赵荔城不是不肉痛。
他瞧瞧如今一顿饭食,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得不赞叹李寒计谋之高。大伙叫他卖了还给数钱,瞧着数得还十分心甘情愿。
是个神人。
西塞的粮食不精纯,酿的酒也不怎么醉人。众军一顿饭后,已经被李寒一套玄之又玄的话术忽悠得七七八八,加上他恩威并施地一个人唱完红白脸,那些不服怨愤也尽数消散了。
昨夜真打起来李寒帮不上忙,便趁这时候将西夔营值守班次重新安排。众人军中所任何职、所知何事,他一一记在心间,今日分派任务竟如多年熟识一般,众人更是心中暗叹,不敢不服。
新退齐军,大伙士气正高。李寒默然片刻,对赵荔城道:“荔城,我辛苦你几日,一切布防你必得一一看过,哨岗早晚各查一遍,不得有误。”
赵荔城一口答应,却也疑惑:“监军,咱们势头正好,你也忒谨慎了些。”
李寒看看众人,叹道:“大伙都在,难听话我就当面说了。西夔营俱是冗兵,不精武事。这次能战胜齐军,一靠出其不意,二靠一时血勇,也就是热血上头。但行兵作战哪能只靠血勇?咱们的兵器材质和武事素养样样比不上人家,若不虚心谨慎,一时骄傲起来,齐军卷土重来,西夔就全完了!”
众人本有些不忿,但听到最后,大多垂下脑袋,没脸去争辩。
李寒喃喃道:“若我是后世刀笔吏,必会说如今的西夔该败一次,败一次挫挫骄娇二气,是好事。”
他顿一顿,厉声说:“但我现在站在这里!多败一场,死的是满城无数的人命!西夔不能败,不是李渡白贪功,是百姓只有一条命,我们败不起!”
众人热血沸腾,当即攘袖叫道:“妈的,齐狗再来,全跟他们拼了!”
李寒问:“齐军若要再攻,咱们能不能守得住?”
“守不住城,但请监军摘我们的脑袋!”
李寒点点头,“诸位可敢信我?”
鲁三春喊道:“我们信!监军说得对!寇都护死了,高都护逃了!现在的西塞都护府监军就是顶天的老大,监军说啥咱们是啥!”
“好!”李寒高声道,“承蒙诸位信我,我定同诸位死守西塞,共退齐军!自此之后,西夔上下高低将领,俱按我手令行事。即日起,早晚轮值有次,昼夜武事不歇。新的军令我会尽早编纂,当众宣读,胆敢违令者,定斩不赦!”
众人齐声叫道:“听从监军调遣!!”
***
李寒是鼓动情绪的老手,血勇虽不稳定,但他要整顿西夔营,众人的热血上头最管用。血气上来,故有行动力,但行动后必有惰懒懈怠种种毛病,而李寒便是趁血勇之时立下规矩,军法被众人认可,就必须视作铁律执行。这样的公信力是无可置疑的公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