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城在牢狱里编了第七只草蚂蚱,说明他活到了第七天。
他脸上乌青未消,额头上的伤疤还湿着血。手指粗短,一动作手上镣铐当啷当啷响,脚步的蚂蚱大小胖瘦不一,一个叠一个地摞成塔状。摇摇欲坠的啃噬粮食的宝塔。
隔壁牢房喊:“哟,赵头儿,庆幸庆幸,又一天哪!”
“夫人没来瞧你?断头饭没吃上?哦,和离了,对嘛。但怎么说,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听说上头派来个新官爷,副都护将你推给了他。新官上任杀鸡儆猴,咱们一会掉脑袋喽!”
他曾经逮捕的土匪死囚放声大笑,赵荔城依旧充耳不闻。
这次他没有编蚂蚱,抽了稻草编小人儿。先扎身子,像个无头尸身。
赵荔城开始编脑袋时牢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青布文士袍的年轻人。
赵荔城觑他一眼,继续折稻草。
那年轻人不打搅他,蹲身看了一会,也抽了几根稻草,观察他的动作来学。忙活了好一阵都没成个形,年轻人看赵荔城一穿一挼,草人脑袋上的女人发髻就妆成了,不由赞叹道:“我一个用笔的,不若阁下这双用刀手巧。”
又是来探口风的。
赵荔城依旧不说话。
李寒看着那个女人草人,突然说:“尊夫人还在等你回去。”
赵荔城双手一滞,双目欻然刺向李寒。片刻后,他冷声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李寒看向他,“看来赵统领并不清楚大梁律法,你们这是罪中和离,做不得数。”
话至此,李寒反倒住口,专心致志去编稻草去了。
铁链咔啷一响,赵荔城直起半个身子,将草人握紧手中,低声问:“你什么意思?”
“你当众杀害都护寇眺,用一把生锈的长刀割下了他的脑袋。如此穷凶极恶之罪,夫人只得共担之。你凌迟处死的下场恐怕自己早已清楚,只叹夫人无辜,要因你流放千里,贩为奴婢。”李寒淡淡道,“公堂三审,你无一言分辩,属实罪证确凿。今日晌午明正典刑,衙役已去宅中锁系夫人去了。你夫妻二人还有一面之缘,赵统领,到时候好好话别吧。”
他话音一落,将手中编废的草人一丢,作势要走。赵荔城却如伤虎受袭,猛然腾身而上去擒他。武力差距过于悬殊,李寒当即被他钳住喉咙撞在石墙上,一瞬间只听见晃啷铁链声大作和后背狠狠撞击的声音。
下一刻,赵荔城已攥紧他的衣襟,目眦欲裂地大声吼道:“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果然有隐情。
李寒想,诈对了。
他一大清早去翻看赵荔城参军以来的记录,军功无数,为人耿直,在军中一直有口皆碑。这样一人,却突然狂性大发殴杀上官,过后不发一言,军中竟也无一人替他辩解。
赵荔城刺杀都护寇眺的原因无从知晓。
这就是关键。
以赵荔城这种粗直个性,绝不会平白叫人冤枉。除非叫人拿住软肋。
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平生所系,发妻谈氏一人而已。
李寒深深呼吸几下,问:“他们是怎么应承你的,或者是怎么威胁你的?只要你对个中缘由加以讳言,就会放过你的妻子?还是你如胆敢出言申辩,要的就是尊夫人的性命?赵统领,你拿脑袋好好想想,你是什么脾气秉性尊夫人最为清楚,你若含冤而死,她能不上诉伸冤?到时候谁能护得了她?高青山吗,不敢为你发一言的兄弟吗?”
“她唯一可以仪仗的只有你,只有你把她的性命当回事。你若活着还能夫妻团聚,你若一死,尊夫人只有被灭口的份!”李寒被他提着衣襟抵在墙上,喘了口气,“尊夫人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赵统领,你要仔细思量。”
牢狱里仅在顶部开一户小窗,尘土在惨白阳光里纷纷扬扬,被赵荔城逐渐粗重的呼吸搅成乱涡。二人僵持许久,李寒只觉提起自己的力道一松,整个人不自觉往下一落,袍袖荡过七只高高的草蚂蚱,那塔状的蝗虫应声塌落,纷纷砸在草人身上。
赵荔城拖着镣铐坐下,说:“我就是有冤,也无处诉啊。”
李寒道:“左右闲来无事,你姑且讲一讲吧。”
赵荔城看他一会,“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宰寇眺这个畜生么?”
“是。”
“因为在我砍下他脑袋的前夜,听到他要弃城而逃的计划。”赵荔城倚在墙上,仰头去瞧那束光芒,“齐狗要打来了,前一阵有消息,说庸峡已经丢啦。庸峡易守难攻,居然也能丢了……齐军如狼似虎,西夔营这点虾兵蟹将,压根不够人家填牙缝的。寇眺就和几个亲信一合计,天高皇帝远,不如跑了。百姓?有些人生来命贱哪!”
当夜赵荔城隐身廊下,寇眺影子投在窗上,似乎在徐徐吹一盏茶。他抬盏呷一口,口气淡漠得像泼掉一碗残茶叶。
“有些人生来命贱,死就死了。”
赵荔城拧了把脸,哑声说:“我当夜去找高青山,他只闭门不见。我又去喊营里的兄弟,他们也支支吾吾。还是鲁三春同我讲,都护没有调令,我们如果乍然要反就是谋逆,不等齐军攻来,寇眺一声令下,全家老小当即人头落地!谁敢冲,谁都不敢。寇眺说的也对,有些人就是生来命贱,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不敢拼一把。第二天再去,寇眺连车马都备好了,临跑要给帐下训话。”
赵荔城嘿然一笑,“他刚说到一半,什么来着——‘迂回敌后’,老子就冲进去当面一刀,去他妈的敌后!痛快,真他妈的痛快!想跑,先去阎王爷那里给西塞的老少爷们探个路吧!”
李寒坐在稻草边,若有所思道:“是高青云接手都护府后,拿尊夫人为要挟,勒令你三缄其口。”
赵荔城点点头,“没想到姓寇的死了,还有这样忠心的一条狗!”
“不对。”李寒皱眉,“寇眺已死,高青云就成了西塞名正言顺的掌权人,为什么要替他掩饰?他完全可以踩着寇眺来博军心,为什么要借机发落你……”
赵荔城想不出来了,去瞧李寒,见那年轻人盘膝坐地,嘴唇干裂,手指慢慢撕着嘴皮。没一会,李寒双目一亮,恍然道:“我明白了。”
“高青云其人精明圆滑,但凡行事皆为利己。他这样为寇眺掩饰,要么寇眺弃城是他献策,要么,他也有弃城而逃的打算。但此事决计不能闹大,你未能鼓动起军士,但万一向朝廷上告,他只有人头落地一条路。所以要拿尊夫人为要挟,来封你的口。到时候齐军大举进攻,高青云已逃之夭夭,到底是弃城不战还是不敌败北,谁又能说的好?”
赵荔城愣了,“他就不怕朝廷调查吗?”
“百姓不清楚官府事,只要西夔营无一生还……”
李寒突然一顿,喃喃道:“他竟然打的这个主意。不对……很不对!”
有弃城而逃的官吏,但绝不会有杀戮部下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