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青云有这个意图,很难讲他有没有别的心思。
牢外隐隐传来响动,李寒却顾不得,身体轻轻发抖,颤声问:“庸峡易守难攻,齐军如何火速攻破?正该整兵抗敌之际,他却怂恿寇眺弃城……”
有鬼!
李寒双目一烁,目中如有利剑光。他转头看向赵荔城,刚要开口,牢狱外的跑踏叫喊之声已大作起来。
混乱之中,李寒听人喊道:“西边哨子来报,齐军距离都城不过十里,天黑之前就要赶到!高都护已经跑了,大伙有命逃命啊!”
高青云已然叛逃!
若他真是奸细,那此时招来齐军,是要李寒一块死在乱军之中。
李寒霍然起身,揪住一旁狱卒,喝道:“他的镣铐钥匙!”
狱卒忙要挣他,“监军老爷,你自个性命难保还管这么个要死的,你想死别耽误咱们奔命啊!”
“钥匙!”李寒死死拽住他,“给我!”
***
粮仓前,乱马嘶鸣着冲出马厩,士兵们一个个扑上要跑,不少摔下马背踏于马下。不少人甲没有戴缠头没束,提鞋跟抱包袱地往外闯,如同蝇阵般冲向粮仓,抢挟粮草准备逃窜。
栅门从外打开,为首的几个忙要外冲,却在门开的一瞬霎时止步。
一道刀风劈面而落,鲜血四溅喷射时将士尸体仆地,尘土飞扬后,露出赵荔城凶神恶煞的脸孔。
他手中提的,甚至还是砍杀寇眺的那把刀。
虽说将士百战死,但西夔营常年懈怠武事,连刀枪都懒得磨练,更别说杀人的阵仗。众人见此都大为骇然,不敢再前行一步。
他身后,李寒拿衣衫兜了一怀文书走来。如今天色未黑,他右手已高举火把。
李寒从赵荔城身前止步,声音冰冷:“要么退,要么死。”
众人骇于赵荔城之威,纷纷哀恳道:“监军,高都护都逃了,咱们这些人拿什么打?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李寒看向众人,“我只问一句,你们逃了,你们的父母妻子怎么办?如今已经日暮,齐军离城中不过数里,双腿难敌马蹄,就此而逃,不过早死一刻晚死一刻的区别而已!”
他顿了顿,“我也知道,有早就打算带着全家一块奔逃,从此弃城不守的。”
李寒将文书一撂,拿了一本递给赵荔城。赵荔城看他一眼,打开念道:
“一户柳卯儿,六口。西塞曲州蓬县民,元和四年入籍。男子二口,成丁二口。妇女四口,大二口,小二口……”
“一户方准,五口。西塞钦州墨县民,元和八年入籍。……”
“一户郑有成,……”
“一户苏丑儿,……”
这是西夔营所有人的户籍!
李寒先去都护府内,将各人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查了个清清楚楚。
被点名的柳卯儿当即大恼,“监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俱是备份,原件我已派人快马加鞭,向朝廷上送。估计明日,陛下就能收到。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候四海通缉天下搜捕的排场,诸位一颗头颅能不能当?”
赵荔城一愣,这事出突然,哪有时间誊抄备份?却见李寒神色未变,继续道:“朝廷派我监军,如今一府无主,我就是诸位的长官,怪我没同诸位讲清我治军之则。”
李寒凛声道:“诸位且听好!我治军,行连坐,此城不得弃,此战务必胜!这仗打不赢,想想爷娘妻小——我知道有想将我就地手刃再就此叛逃的,可以,也想想爷娘妻小!诸君逃得出西塞一隅之地,逃得出朝廷各州缉捕、逃得出天下法网恢恢吗!”
众人户帖被他拿在手中,等于全家性命握在他掌中。有几个目露凶光想要鱼死网破的,几番挣扎,还是没能拔出兵器。
天色将暮,斜日低垂,李寒高声道:“炊事,有肉分肉,有酒烧酒,叫大伙痛痛快快吃饱喝足了!”
西夔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竟叫他一时之威唬住,真听他安排围坐下来。篝火高烧,酒肉飘香,夜色将染,狼兵将至。李寒高举酒碗站起身,大声道:“如今齐军将至,非生即死,我们要保卫的不是这一座死城,是我们的家人朋友手足兄弟!我瞧了,大伙不少有家有口,充军是为了给家里混一口粮。也有不少是家里唯一的苗子,上头还有老父母要养。还有不少,是上次齐军进犯时留下的遗孤,头顶的是血仇脚踏的是深恨!想想吧,兄弟们,经历过、目睹过、听说过上次齐贼屠城的兄弟,你们都想想,我们此番若退,今日之雁线当成当日之西关!西关浩浩百里,生还不足百口!我们的父母叫人剁成肉泥,我们的妻女叫人肆意□□,我们的孩子被割下脑袋叫齐贼丢在马前当球踢!我们明明可以救他们,但我们要逃!我们逃得毫不犹豫!父母之恩、夫妻之爱、子女之慕、手足之谊统统不要,好本事、好气概!四万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好胆量,好气魄啊!”
他此言一出,众军多少羞愧,纷纷低下脑袋。
先锋鲁三春低声道:“监军,不是咱们不想打,实在是没本事,不过白白送死!从前西夔营还要强些,却在元和年西关一战叫齐戎子打得丢盔卸甲,咱们不是没有一雪前耻的心气!可奈何上头连个屁都不放,都护府那些看门的府兵赌一个盅子都顶咱们三日的口粮!咱们怎么能不心灰意冷啊!”
“现在寇眺死了,高青云逃了,西夔营和都护府,是我李渡白说了算了!”
灰蒙夜空下,李寒高举火把走到粮仓前,昂然喝道:“西塞郎当知耻,哪里输了,就从哪里赢回来!此战若胜,我当上报朝廷再借府粮开仓犒军,此战若败,我陪诸位九幽见阎王!”
他将火把一抛,腾地一声,烈火点燃粮仓,当即烧成一条火龙。金红火舌舔上天幕,像满腔热血在烧。
破釜沉舟。
冲天红光直奔夜空,将全部将士面孔映如霞光。李寒仰头吃尽残酒,猛地将酒碗掼在地上。
一阵不约而和的碎裂声里,西夔营齐齐摔碗,一去不回头。
烈火烧尽时黑夜终于到来。
李寒下令打开城门,向敌人袒露出都城的胸膛的心脏。没有鼓点和号角,一片死寂中,潜伏暗处的西夔营听见逐渐逼近的如雷铁蹄,和身后万家捣衣之声。
城下,齐军拔出屠刀。
赵荔城缓缓抬臂,城墙上拉满长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