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似乎要证明什么,特意领萧恒往内室去坐。两片帘子收束,床帐也挂在钩上,床榻整洁,只一只软枕横斜,留着淡淡的肘窝倚靠的痕迹。屋里没有异味,但那股异香之气仍幽幽未散。
萧恒没坐榻,自己从下首一把椅子里坐了。案上茶水仍热着,秦灼端过一只油滴盏,倒了茶递过去,解释道:“这是我的盏子,没有旁人用过。”
他把音咬在“旁人”二字上。
萧恒没有立刻动,似乎在思索什么。秦灼笑一声:“你现在连我的一口茶都不肯吃了。”
“没有。”萧恒低声道一句,抬起盏子一气吃干净。
秦灼凝视他侧脸,十分疲惫地起身,慢慢踱过去,从他面前蹲下。他持起萧恒的右手,抚摸了会那伤疤,便将自己嵌入他指缝中,缓缓合成一只拳头。
秦灼垂着脸,反复握他的手,轻声说:“六郎,我哄他的。我须得同他做生意。你别这样。”
萧恒低头看他,“我可以帮你。”
“不成。”秦灼笑了笑,“这件事,只有他能帮我。”
“你对他好,因为他能帮你。”萧恒默了片刻。
“你对我好呢?”
秦灼一愣,呆呆抬头看他,眼仁粼粼生光。他脸上的难以置信之色近乎茫然,松指将萧恒的手丢开。他蹲了一会,撑着膝盖缓慢站起身,平静道:“我不想和你吵。我也不管你怎么想我,这件事,我必须做。”
“你的事,我从来也管不着。但……”萧恒顿了顿,“你要好好的。”
秦灼飞速说:“我好得很。”
二人相对无言,秦灼沉默一会,说:“你避了我这么久,今日来,不会是专程请安问好的吧?”
萧恒道:“我的确有事相求。”
“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灼冷嗤一声,还是道,“讲吧。”
***
灯山消息回来得快。
“齐军进犯厉州并非兴起之事,挥兵南下入厉当日,另有大军向东北进发再取西塞。”陈子元道,“大梁多年重文轻武,边塞之兵多是冗兵,而齐国崇尚武功,压着咱们打也不是一日两日。先帝朝倒还有卞氏虞氏两支军队扛事,可卞秀京倒台、虞山铭父子战死,也没再出个能统率三军的大将。倒有个郑素,但手头没兵,又常年被狄兵牵制在崤关。眼前,就剩这么一个顶事的崔清,这不,叫皇帝搁这儿来打咱们吗。”
梅道然沉吟片刻,“但瞧崔清行事,颇有些不受君命的架势。”
陈子元说:“这是他们细柳营的老传统了,从她爷爷……不是,得从太公太祖起,每次行军在外,都是先顾百姓再论君命,这哪个皇帝受得了?不然细柳营怎么如此战功赫赫,又叫历代梁皇帝视作眼中钉?”
梅道然想了想,“这么说,她很可能动了放弃潮州、转去抵御齐军的心。”
“抵御齐军差不多,但放弃潮州还不至于。”陈子元努努嘴,“这还从门口堵着呢,只是没围得像之前那么严了。再说,她再不把皇帝当回事,皇帝到底拿着生杀大权,她断然放弃围攻咱们就算抗旨。她就算不顾自己的性命,手底下这些人的人头还是要考量。”
围而不打,这是个什么意思?
众人摸不着头脑,没过几日,齐军挥师东进的消息无需打探而天下皆闻。也就是这几日,崔清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梅道然从箭头拔下信函,呈递萧恒,“细柳营射过来的。”
萧恒打开察看,帐中肃穆无声。
他放下信笺,道:“吕择兰邀我去清平亭一叙,一个人。”
清平亭恰巧位于两军营地之交,吕择兰选在此处,有开诚布公之意。
唐东游当即反对,“不成!虽说那亭子不算隐蔽,但他们真要玩什么花样,咱们赶过去就晚了!”
“崔清吕择兰都是君子之辈,不至于耍阴招。他们要见我,说明现在要的不是开战而是谈判。连月下来,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兄弟们也伤亡不少。”萧恒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能不打就不打吧。
梅道然思索片刻,“也成,以将军的能耐,他们也得有本事能拿住。要么这样,将军去赴约,咱们也整军对垒,但凡有变也能及时反应。”
唐东游也说:“输人不输阵嘛!”
程忠怎么听怎么不对,“这是什么好话吗?”
“蓝衣。”萧恒转头叫道,“帮我回一趟院子,去我那间厢房拿一样东西。”
***
细柳营列阵在前,旗子挂得高,叫风掀得像块火烧云。崔百斗在旗下张望,转头冲崔清道:“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旗影落在崔清脸上,像跳了一层火光。她双目远眺,说:“不来,就说明我和吕公看错了人。”
她又说一句:“他一定会来。”
崔百斗跟着说:“是,将军慧眼识珠。”
没过多时,对面传来隆隆马蹄声,却不是冲锋的声音。潮州营全军而出,蹄声稳健。最前头,萧恒没有骑马,大步走向细柳营方向。
他手臂一挥,细柳营不知其意,纷纷搭弓在弦。却见潮州营突然驻步,不再上前。
崔百斗低叹一声:“他真敢来!”
崔清将缰绳一松,跳下马背,也快步迎上去。
两军相会平野,夕阳下一片苍茫赤色。萧恒背身站在太阳底,对她抱拳道:“不知崔将军邀我前来,有何贵干?”
崔清笑道:“我来接萧将军,事还要吕公和你谈。”
她回头瞧去,萧恒循她目光远望,远山重叠前,一座古亭矗立残阳之中。
萧恒没有多问,一个人走向清平亭。
亭中,吕择兰煮酒以候。他穿一件黛青大袖衫,手执漆斗,正往对面耳杯中倾酒,对萧恒说:“请萧将军入座。”
萧恒从他对面撩袍坐下。
吕择兰搁下漆斗,“多谢将军赏光,肯跑这一趟。”
萧恒不同他虚与委蛇,问道:“吕公想同我讲什么?”
吕择兰笑道:“你我两方争斗良久,一直难分胜负。在下感佩将军治军之能,特邀将军于此,论一论潮州的局势。”
萧恒道:"请讲。”
"将军虽募兵招揽,但如今潮州柳州共计兵丁最多不过两万,如今与崔将军相持不下,是双方都顾及百姓的缘故。朝廷若再增兵来战,将军能再扛多久?若是再换统帅,以屠城之势攻打潮州,又能再扛多久?"
萧恒直视他,"朝廷现在还拿得出人吗?”
吕择兰笑道:"看来将军已听闻齐军东进的消息了。”
他看向杯中潋潋酒光,"但将军似乎并不清楚帝王之心。在陛下眼里,攘外必先安内,你才是头一块心病。”
萧恒不为所动,端起耳杯吃了口酒。
吕择兰继续道:"潮州险些折在西琼手中,至今没有非常大的起色。柳州虽好些,却被阿芙蓉交易弄得大伤元气。除却士兵,两州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便有七万之众。一旦将军落败,这七万百姓就是附逆之徒,下场如何……并州殷鉴犹在啊。”
萧恒持杯的手轻轻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