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元打帘而入,见案上开着一合青盐荷叶的牙粉,秦灼坐在榻上,正取一只兔毫小盏漱口。
他直漱了三盏茶,又从一旁小盒里掀了片口檀嚼,抬头见陈子元支棱在帘前,用目光示意他有什么事。
陈子元回过神,“哦,天儿不早了,想吃点啥?”
秦灼不料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话,挥挥手说:“不了,恶心。”
贺兰荪刚走,两人又垂帘密谈,陈子元没法不多想些。但瞧着床铺整洁,一无异味,秦灼神态也不像刚从巫山云雨里脱身出来,这才略略定心。又听秦灼问道:“运来的精铜都叫人查验过了么?数目和质量都对得上?”
陈子元道:“鉴明亲自去看的,一车一车验过,没有问题。”顿了顿,又说:“买铜的钱,也往萧重光那边报了。”
秦灼刚要说话,陈子元已道:“殿下,这不是笔小数目,咱不能为了潮州把家底掏空吧。”
秦灼没争论,算是默许。他一只胳膊抵案支颐,白衣袖铺满膝。自从逃出长安,他很少穿这样寡淡颜色,除了对着萧恒。
秦灼敲了敲案,道:“灯山探查了他这些年的交易,和秦善走得不算近,借道羌地的事应当可行。但这事不能提早说,贺兰荪是个极会精打细算之人,我们现在势力微薄,借道就成了眉睫之事,他不会放过这时机,定要狠狠敲咱们一竹杠。若等到联军壮大起来,咱们回秦也水到渠成,他为了结这个善缘,白给我们走也说不定。”
“但咱们真能和秦善抗衡怎么也得等个三年五载,再说还有姓萧的这个拖油瓶……”陈子元突然醒神,“殿下,你不是准备钓他的长线吧?”
秦灼道:“我是有这个打算。”
案上仍搁着那挂红麝珠,幽香淡淡,秦灼瞧它的眼神却像瞧泊血,只嫌脏了衣裳。他淡淡道:“更何况,我准备再从他那里弄一次复生蛊来,给萧重光把手筋接上。”
陈子元倒吸口冷气:“复生蛊是他们羌地的宝贝疙瘩,十年才出一蛊,他当年还没这么深城府,你为了弄一蛊从他跟前就受了多少罪!现在他这么精明算计一个人,你再要弄这玩意,这何异于与虎谋皮!”
陈子元想起贺兰荪出门情态,骤然头皮一麻,对二人到底有没有事又不确定了,忍不住问:“殿下,你和他……”
“没有。”秦灼迅速打断,“他虽有此意,到底怕我同他翻脸,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不敢逼紧我。”
他顿了顿,隐晦道:“但此人见利而动,总得给他尝点甜头。”
陈子元急声道:“殿下,贺兰荪对你报了什么龌龊心思你不是不知道,他要是以此为要挟让你再和他……”
秦灼目光从红麝珠上挪开,淡淡道:“能弄到复生蛊,也不是不行。”
陈子元一时哑然,问:“萧重光知道吗?”
秦灼看向他,“我有必要同他交待吗?”
敢情你压根没敢跟他讲。
陈子元又急又愁,叫道:“殿下!”
秦灼将微微松脱的扳指戴好,平静道:“你知道他那性子,若知道我为了他那只手,只怕会直接把右手砍下来彻底断了这条路子。我又不是为他自己,还有南秦,要借道就得跟贺兰荪处好关系。万事俱备,就因为他萧重光一个人前功尽弃?”
陈子元腹诽:倘若只为了南秦,他一条手断就断了,如何要挟住你?思来想去,到底忍住,只说:“我刚从外头来,远远瞧见他从门口站了会,又走了,脸色……十分难看。”
“大门口?”
“你的卧房门口。”
秦灼拨扳指的手一住,不动了。他愔然片刻,轻轻问:“他没说什么?”
陈子元摇摇头。
又是片时沉默。
秦灼半垂着脸,整个人像凝固了。再开口,声音很是漠然:“他若因为这事想断,就断了。都是皮肉生意,谁管的着谁。”
陈子元心中一揪,哑声说:“殿下,事到如今,你真以为他把你俩当皮肉买卖吗?你自己有当皮肉买卖过吗?”
秦灼别开脸,似乎马上就要浑身发抖。但他只拂开那串红珠,冷静说道:“子元,有些事非我不愿,实我不能,你行行好吧。”
***
应付了一日贺兰荪,秦灼只觉身心俱疲,胸口一团闷气难出,天色微暗便卧了床。混混沌沌睡到一半,只听昆刀在庭间嘶吼碰撞起来。虽有笼子关着,秦灼到底怕它伤人,披衣起身去瞧。
他脚要跨出门槛,突然停住。
萧恒立在笼前,手中还剩半块生肉。笼里丢着另半块,昆刀不吃,只冲他咬。萧恒似乎有些无措,伸手想安抚它,白虎反倒咆哮得更厉害。
秦灼趿鞋出门,叫一声:“昆哥儿!”
反倒是萧恒浑身一震,扎煞着双手站起来,说:“还没睡。”
秦灼走下阶,抬手打了下铁笼。昆刀认得他,敌意消退许多,只在笼中反复踱步,喉间呼噜作响。
秦灼等它消停,转头去瞧萧恒。萧恒在月下像尊积霜的佛像,是一种白日少见的性灵的美。他垂着眼,那么像菩萨低眉。萧恒从来不避忌他的目光,此时却不敢看他。
秦灼从他手里拿过那半块肉,投进笼子里。昆刀舔一下,抬舌卷入口中。
萧恒那只手沾了血水,像刚杀过人。秦灼看了一会,突然去拉他的手。瞬间,他感觉萧恒整条手臂竦然一动。
萧恒说:“我手脏。”
秦灼不说话,拿帕子给他一下一下擦干净。
两人挨得极近,萧恒低头看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秦灼捏着他的手,感觉腕脉突然跳得厉害。
下一刻,萧恒的脸突然靠近,像要吻。秦灼吓了一跳,下意识退步躲开,心中有点恼,抬头去瞧萧恒。
但从萧恒面上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神情,顿时像被当胸重重擂了一拳。
我只退了半步,他怎么像被捅了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