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揭下幂篱从帘后落座。天又白又昏,水沉沉的,他临窗坐着,整个人血阴阴得像个鬼影。
陈子元从对面坐下,低声道:“这时节粮食短缺,酒楼食铺子都开不下去了,据说这清风楼也是最后一天开张,今儿的曲儿不要钱,算是答谢乡亲父老。”
丝竹声飞动竹帘,帘外歌女抱琴而坐,落下一片倩影。秦灼凝眸注视片刻,问:“她是这边的老人?”
“不清楚,但瞧宾客的反应,不像。”
秦灼点点头,斟了一杯茶。
歌女缓拨琴弦,殷殷开口:
“公子本乎光明裔,月夕初降千乘家。
信节葳蕤成天妒,福祸颠倒为世嗟。
山崩殿覆繁华灭,白虎在囹凤在笯。
可怜玉树生旃厦,一夕逐水作杨花!”
陈子元倏然变色,尚未开口,便听邻座低语:“这真是唱的南秦少公?也没听出来呀。”
“这还有假?南秦人都信光明神,他们祖宗都说自己是光明神的后嗣。听说这位秦少公是仲秋出生的,可不就是月夕节么。到底唱的谁,这不明摆的事儿。”
“这事我还真有所耳闻。秦灼他爹死得不明不白,本当是他继位,结果摔断了腿,残疾做不了大公,让他叔父白捡了便宜。”
“是不是便宜还说不准。帝王家的事——嗐。”
“要我说,秦灼也是个不争气的货色。换作我,拼一口气也得把名头挣回来,他倒好,拾掇得油头粉面给人当兔子去了,这不摆明丢他们南秦的脸吗?我要是南秦人,有这么个太子我都嫌寒碜。”
陈子元霍地按刀起身,秦灼冷冷叫道:“坐下。”
“殿下!”
“我叫你坐下。”秦灼递了杯茶给他,“才刚开头,善始善终。”
陈子元深吸口气,突然想抽自己个嘴巴。今儿是他的生日,自己同他讲这事做什么?专门给他添堵吗?但他无法违抗秦灼的眼神,慢吞吞从原处坐下。
秦灼缓缓捻动扳指,听帘外婉转唱道:
“摧松折柏效萝茑,去冠易弁改裙钗。
群鲫过江排闼入,不呼君子呼倡徘。
翡翠金笼鲜合欢,登床径向绮丛摘。
汗光点点湿绿云,兰麝微微分罗带。
忍醉吞声辞不得,露滴蕊颤枕边开。
芙蓉帐底双丝线,不悬香囊悬玉踝。
十里消息九地遍,一室歌哭五衢闻。
笑言楼头新桃叶,本自深宫旧王孙。
王孙岂非云中物?奈何明月照泥沦!
揾面掠鬓束楚腰,转向人前献金樽。
夜半杜鹃啼血印,妆作伤春红泪痕。”
秦灼瞧向窗外,天很低,却没有下雨。但他耳边分明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撕裂夜空像撕裂锦帛。一双手剥掉他的衣裳,像活剥了他一层皮。剥肤椎髓的痛楚里,那人——无数人狞笑着压在他背上。
像有把匕首捅进去。
那场雨又下下来了。
歌声靡靡,一场杀人的飞花一样,每一瓣都轻柔,每一瓣都片起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陈子元疼得浑身发抖,而秦灼依旧无动于衷。他右手在桌上轻轻敲击,甚至在和节拍。
“白衣须臾幻苍狗,金乌玉兔相傍走。
翠幄紫帷常欢笑,银觞玉斗周旋久。
巧笑横波传杯时,虎视鹰瞵人静后。
独见璎珞满罗袖,未识袖底翻云手。
风动帐开出宝剑,龙蛇伏影藏玉簟。
惊梦飞血溅枕屏,分尸离首一夕间。
锦衾尚暖歌未歇,明眸秋水犹滟滟。
勾践得此绮罗貌,吞吴何须甲三千!”
丝弦声飞往天外,琵琶也当心一划,戛然而止的短暂寂静后,歌女腔调哀婉,徐徐吟道:
“最难消受美人恩,未及秦郎一度春。
美人尚念云雨意,郎也无情断残魂!
黄泉遍访花下鬼,分断阴阳何曾悔?
咸言安惧风流死,再尝朱唇一万回!”
众人当即大叫一声:“好!”
掌声如雷。
陈子元目眦欲裂,两眼通红,他看向对面,咬牙扭过头。
满堂喝彩里,秦灼面无表情,跟着一齐拊掌。掌声渐歇时他盯了会自己的手。
很好,没有痉挛,很好。
秦灼抛了锭银子在桌上,“唱得不错,请她过来,单独给我唱一曲。”
帘外又换了曲子唱,那歌女缓步而入,抱琵琶向秦灼微微一福,“不知客人想听什么?”